和《冬月》联名的记事本样品已经印出来了。领教过十野对工作的严谨态度,在办公室里,春河仔细地把几份不同样品的内页都拍了照片,合成一个文件附好说明,又反复检查过才发给十野。
他右手手腕上还残余一点红痕。那只手铐内侧有绒线的垫圈,但摩擦太久还是把皮肤磨红了。春河把衬衫袖子又往下拉了拉。
这种时候居然要以合作单位的口吻和十野对接工作……春河有些心猿意马,他忙把一杯饮料放在脸上冰了冰,才继续编辑邮件信息。
“十野老师,这是此次的笔记本样品文件。请您查收,之后我也会带着样品……”
春河脸上微微一红,继续硬着头皮写道,“之后我也会带着样品登门拜访,您有任何意见都请反馈给我。”
——另外,也请不要在往来的工作邮件里说奇怪的话。
这一句春河没有写上去,心里却有些忐忑。
十野……会回复什么呢?
“春河。”山左喊了他一声。
“哦,您说。”春河吓了一跳,赶紧按了发送键。
“下午我们去和课长汇报进度,你整理一下文件。笔记本的备选方案要重点展示。”山左说。
“好,我知道了!”春河答应着。
等他回身看电脑的时候,十野的邮件已经发来了:“收到,稍后反馈。”
竟然……这么简短。竟然真的没有说奇怪的话。
春河把邮件拉到最底,确认没有任何多余的措辞,签名一栏也是和往常一样写着十野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他忽然有些失落。
真的……完全转换成了工作的关系啊……那家伙倒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这时,春河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今晚早点回来。”
“我不想管那只猫了。”
“你要负责喂它。”
十野一边说着“稍后反馈”,一边给他发私人短信吗?
春河心中一阵雀跃,他把那封工作邮件又调出来看了一遍,似乎在完全公式化的措辞里也看出了隐秘的快乐。便当盒更是像礼物一样带着可爱的表情待在他身边。
“我会买猫罐头回去的!”春河飞快地打字。
…
十野送给春河的是一份鸡块+天妇罗的组合便当,旁边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西兰花和几块香梨。春河小心地打开饭盒的盖子,郑重地双手合十:“我开动了。”
眼前的桌子上忽然“啪”地一声,多了一份餐盒。
“看来春河君的告白很成功啊。”
桥下一边拆着便利店的纸质餐盒,一边看着春河说。
“哎?为什么忽然……”
“你整个人都在散发出恋爱的气息。”
“啊……没有这回事……”春河连忙摆手,然后又像要掩盖罪证似的,把便当盒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连否认的时候都在笑。”桥下侦探似的看着他。
春河耳根一红,赶紧伸手按了下颧骨:“抱歉。昨天你和前辈,还好吗?”
桥下整个人塌下去:“啊,我做了最不可饶恕的事。”
“哎?最不可……”
“我当了逃兵……”桥下用筷子在寿司上戳出一个个小洞,懊恼地说,“我一看到前辈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明白那种心情吗春河?当时真的很害怕,完全被害怕抓住了,非常非常害怕前辈以后再也不和我说话,所以最后……我说那只是个误会。”
这确实有点糟糕。原来热血漫男主角一样的桥下也会害怕吗?总以为他是那种一直勇往直前的人。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春河问。
这种状况下,还要在工作场合见到裕和,对桥下来说应该很折磨吧。
桥下咬了一口寿司,忽然又打起了精神,他坐直身体,郑重道:“我会重新告白。”
“重新告白?”
“对!这次我会好好说出我的心意!”桥下把一整颗寿司坚定地塞进嘴里。
春河也坐直身体,他打开手机电筒:“那么,我也会好好地,再为你传输一次勇气。”
桥下煞有介事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勇气再次收到。我一定不会辜负这份勇气的!”紧接着,他双手握拳按在了桌子上,“春河也要加油!”
“加……为什么?我有什么需要努力的事吗?”
桥下前倾着身体,低声道:“你没发现山左前辈很看重你吗?刚进公司没多久的新人,很少会被带着直接给课长汇报进度吧?”
“唔……”
春河其实也感觉到了,但他不知道这种看重从何而来。也许只是恰好没有其他合适的人手吧,他想。
…
市政工作的经验到底没有白费,春河的汇报文件做得清晰明了,井井有条。下午汇报的时候,课长看上去很满意。
从会议室里出来,山左拍了拍他的肩膀,拿出个烟盒来:“你想去抽根烟吗?”
“谢谢您,但是……我不抽烟。”
“那你想去闻闻二手烟吗?”
春河这才明白前辈有话要说,他赶紧把手里的资料放回工位上:“非常乐意。”
…
明西县的建筑普遍不高,从吸烟区的露台上可以俯瞰大半个小县城的景色。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掠过各色屋顶,像是会发出亮闪闪的音乐声。
闲话过一棵烟的功夫,山左才进入正题。
“很抱歉之前对你抱有偏见。”
“哎?前辈对我……”
“因为公司里来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了。为了丰富履历,为了寻找进入大公司的跳板,或者是在东京碰了壁,还有只是觉得新奇……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工作,然后又因为收到新的工作机会,或者因为股票赚了钱,很快就离开了。”山左吐出一口烟,“我已经厌倦了真心对待年轻人,然后第二天就收到离职申请。”
春河低了低头。他其实也是因为在东京被裁员,才会到这里来吧……
“对你来说太老派了吧?”山左按灭烟头,又点上一支,“但我的确是爱着这份工作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一开始谈不上喜欢,现在也已经爱上文具工作了。我们那一代人好像都是这样的,看到一条路,就一股脑地走下去了。不是因为喜欢才做出选择,而是因为别无选择才慢慢喜欢上自己做的事。果然还是太老派了吧?”
“不会,我认为能喜欢自己做的事,是非常了不起的。”春河真心实意地说。他倒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位脾气古怪的前辈会忽然对他推心置腹。
山左看向春河的衬衫口袋:“我没想到有人会收藏二十年前的钢笔。”
“唔,那是……只是碰巧……”
“就算二十年前的文具……说出去总归还是只是文具吧?没人在乎的吧?”山左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又看向春河,“汇报文件真的做得很不错。”
“不是这样的,我想……”春河踌躇着说,“我想世界上是没有大事小事之分的。”
“嗯。”山左不以为意,再次把话题拉回到春河身上,“我记得你来这边……是因为喜欢的人在明西对吧?如果顺利和喜欢的人结婚了,会搬去其他地方吗?”
他捻灭了烟,走向露台出口:“作为同事,说这些有点太多余了,不过我很希望收藏二十年前钢笔的人,是可以认真对待文具的人。”
好像害怕失望似的,山左拉开了通向公司的玻璃门,没有再回身看春河。
春河有些回不过神来。
所以山左真的是对他另眼相看吗?就因为那支二十年前的钢笔?
也许因为个子太高,也许因为常年伏案工作,山左有些轻微的驼背。那背影看起来像一只孤单的长颈鹿。
春河想起有一次会议,只有山左坚持要对文具做进一步改进,而其他人只是想尽快完成任务。最后……最后是山左独自在周末加班做了优化方案。在大家都不想在工作中付出多余感情的年代,独自爱着文具的山左,也许真的很孤单吧……
春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好希望自己能拥有十野那样的语言能力,他回想着十野说“世界上的事没有大事小事之分”的模样,好希望自己可以复制那个时刻,可以让别人振作起来。
他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语句一下子全部错乱起来。
十野……他想要一点来自十野的帮助。关于十野的记忆一下子涌来,春河近乎慌乱地想从中找到能解开某种谜题的钥匙。
漫画,《冬月的最后一天》,和泗大人,奔跑的和泗大人……
午餐的天妇罗……他第一次收到的便当……天妇罗……
放到中午已经不脆了,但是蘸着酱汁仍然很好吃的天妇罗……
春河一个跨步上前,按住了门把手上:“山左前辈!我喜欢的人,是一个炸天妇罗的人。”
是一直在画漫画的人,是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但一画起画来就和炸天妇罗的人,和烧制陶器的人,和侍弄花草的人……一样认真的人。
“哦,”山左停下脚步,“是主厨吗?”
“是只想炸好天妇罗的人。”春河坚定地说,似乎午餐的天妇罗在他身体里变成某种不可思议的能量了。他挡在山左身前,“不是有那种世世代代做天妇罗的家族吗?我是说……这世界上有想要改变世界的人,也有不管世界如何变化,都只想炸好天妇罗的人。比如经济繁荣的年代就用有机蔬菜制作健康的天妇罗,地震发生的时候就制作热量高,易于储存的天妇罗。也许天妇罗听起来没那么重要,但无论……无论别人发明了什么,电脑,网络,现代武器,无论发生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世界上总有不为所动的人,总有不想了解世界,只想了解天妇罗的人。”
就像《冬月》曾经带给他稳定的支持那样,就像十野曾经成为他生命中的能量源头那样。总有想要活在漫画世界中的人,总有愿意在生活之外创造新的空间的人。总有把文具看得像信仰一样重要的人。
山左点点头,那张酷似长颈鹿的脸上第一次显出带着惊讶的温柔神色。
“我明白了,春河喜欢的人是天妇罗卫士。”
“前辈……也是文具卫士。我想……”春河因为急切的表达而有些微微出汗,“我想喜欢天妇罗的人会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的存在而感到安心,喜欢文具的人也会因为山左前辈的存在感到安心。而让大家安心的人,就是非常重要的人。”
山左看着春河,脸上浮现出轻松的笑意。
“新世代的年轻人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啊。”他拉开门,对春河做了个请的手势。
春河让了一下,山左也不再客气,抬脚进了门,犹豫了一下,又回头说:“春河,无论是从个人还是公司的角度,试用期满我都很希望你能留下来。”
“非常……非常谢谢您能这么说。”春河撑着门,鞠了一躬,几乎有些热泪盈眶。
原来他是可以被信任的,原来他也能够给别人力量。在说出“让大家安心的人是非常重要的人”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举足轻重的人。
“另外。”山左又道。
“您说。”
“会发光的裤子的确很酷,但工作场合还是太过头了。”
“哎?!”
春河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裤子口袋里,为了鼓励桥下打开的手机电筒一直没关。
他就这样去给课长汇报了方案进度吗……
“……”
好希望从来没有进入过这家公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