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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致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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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天被密密麻麻的黑点覆盖,成群的蝙蝠从洞口飞出,洞中橙光摇曳,似乎温暖无比,远远看去,像童话中的世外桃源。

岩洞顶部,倒挂蝙蝠的石壁上,新旧痕迹斑驳,勾出一张可怖的脸,在它的笼罩之下,挂壁雕像伫立一方,地母宝相庄严,低眉俯视着。

祭坑之中,石雕的双生莲花蜿蜒而出,娇花嫩叶,栩栩如生,莲心包裹,两位少女安然酣睡。

两朵花之间沟渠相连,从这边倒进油料,自然而然地流至另一侧。

苏怀亦倒空这桶,随手将油桶抛到一边,她的袖口卷到肩膀,露出强健的肌肉,平日温柔和善的面皮早已撕下,取而代之的是赤裸的疯狂,过去种种,恍然若梦。

惠仁二年,腊月十三,明月高挂,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晚上。

少年苏辛泉玩闹归来,家人已布置好晚饭静候,见他回来,身边却少了一个人。苏辛泉亦惊诧,小妹竟还未归家。

三人先是把家中翻了个遍,衣柜中,没有,床下,也没有,书柜后,也没有,“苏致柔”的名字响彻店堂内外,却不见丝毫回应,不是捉迷藏,不是恶作剧,小妹真的丢了。

急切之下,三人沿着东街小路,边找边喊,声音投入长夜,如石子掷入深潭,连个响都听不见,父母催苏辛泉回家等待,自己去县衙。县衙朱门紧闭,报官无门,两人丧气回头,心有希冀,女儿说不定早已归家。

刚进铺内,就见楼上放出隐隐亮光,真的回来了!两人狂奔上楼,撞开木门,却见女儿躺在床上,虚弱地阖着眼,眉头搭着湿毛巾。

苏辛泉洗着盆中刚换下的毛巾,扭头看着父母,泪眼婆娑,“妹妹说她头痛,想是发了热,可我不会抓药。”

苏怀亦把他哄走,照着平日发热的方子加了剂量熬药,守在床边。女儿天生体弱多病,发热病倒是家常便饭,头发枯黄不长,面色惨败如霜。她想了好多法子,用金汤老药养着身子,堪堪维持现状。

偏致柔是个不愿凝心静气、卧床休养的孩子,总想着出去跑耍,跟在她哥屁股后边。街坊背后风言风语,教的孩子也不待见她,小泉打架打的他们才服了气。这是又到哪里疯玩了。

夜间,不仅高热未退,还加了呕吐,头晕恍惚之间,致柔说起了胡话,昏黄灯光下,怎么喊也清醒不来,忙活半晌,最后终于是沉沉睡去。

天色将明,室内的光依稀可见,新煮好的汤药端来,苏怀亦拨开致柔汗湿的短发,却见她脖颈处多了片红点,药碗“啪”地摔在一边,她掀开被子,抓起致柔的胳膊,一把将其袖子撸起。

嫩白的胳膊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红点,疮口突起,猩红的底色燎遍藕臂,连成一片沸腾的岩浆。

致柔躺在那里,发丝凌乱,闭着眼,气息微弱,红疮已爬满她的躯干,苏怀亦原以为这只是和之前一样的发热,可这样的红斑远远超出之前的病情。

许是害了风邪,苏怀亦想着,女儿身体娇弱,也是得过风邪的,可能只是不小心碰了些不该碰的东西,涂点疮药......对,涂点疮药就好,若是疮药不行,就去找章程颐......肯定会有办法的。

苏怀亦这么想着,挪着步子往外走,脑中却不断浮现三十年前的画面,连片的红疮,发热不止,咳嗽呕吐......那些场景让她不寒而栗,成片的病人躺在麻布隔间,她作为医女穿梭其间忙碌,最后自己也躺在了病床上,万幸她扛了过去。

四侧病床渐空,身边不再喧嚣。虽未目睹,苏怀亦知道,他们被拉到了城郊,□□堆叠,大火一把,魂归大地。

往事历历在目,她颤着手给女儿厚涂上疮膏,心中不安加剧,她努力说服自己,这才多久,不会的,却还是遵从医者的本能,把小泉锁在房间中,安排丈夫看护女儿,自己带上面巾、斗笠、帷帽,趁着天色未明去济世堂。

她和丈夫这一辈人经历过上一轮疫病,若这是真的,只怕已有多人感染。

长街空荡无人,苏怀亦加快脚步,到了济世堂门口,大门紧闭,透过窗子,却见其屋内灯火通明,这幅画面和三十年前重合,彼时也是她敲开的这扇门。她撩开帷帽,深吸口气,悬着一丝希望,推开面前的门。

药炉前的人把蒲扇扇地冒烟,堂中伙计左右奔忙,几位医师凑到一起对着方子争执,丝毫不见平日井井有条的秩序,混乱之中只有一点统一:所有人都围着面巾。

见她推门进来,几位药师一顿,他们都是大药堂同期生,共同经历过那段时期,相互一看装束,便知悉对方的情况,总不会是好事。

她家孩子多,现在一身遮掩......但愿不是孩子中招。

苏怀亦上前一步,扯过药方。桑叶,升麻,葛根......都是寻常解热的药材,沙参,紫草,甘草,木通......缓解疱脓,降高热,凉血透疹,她定定地看着这几行字,仿佛要把这纸看穿了似的。

“是蚩花,已有病患冒了脓包。”一位医师说道。

泪从她的眼角滑下,洇湿面巾,眼前天旋地转,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可感,苏怀亦不知她是怎么回去的,只觉得万物坍塌,天地灰暗。

腊月十四,沙城全城戒严,不许百姓上街。可蚩花潜伏期长,若是发现病例,其已暗滋潜长,不断有新的病患被抬往济世堂,那里放不下了,就移到苏氏药铺,人越来越多。

致柔不见丝毫好转,仍是气息奄奄地瘫在床上,脓包不断胀大,透明处露出白点。接连多日高烧,她的脸上已不见丝毫血色,偶尔出声,也似梦中呓语,听不真切。苏怀亦不能时时看护女儿左右,院子里还有更多病患等着她。

后院快被填满,夫妻两人每日忙的晕头转向,此时,小泉也发热了。此事犹如火上浇油,让本就忙乱的药铺更添悲情。

那段时间,苏怀亦几乎如行尸走肉般。三更睡,四更起,熬制汤药,喂到子女嘴里,看着他们每况愈下却无能为力。去院中分发汤药,平日最稳重的先生满嘴胡话,最爱惜面容的青年满脸溃烂,前几日还能聊聊天的人不再答话,闭着眼睛,再也没法睁开。

天微亮,侯府卫兵推来平车,把倒了头的抬走,用最省趟的法子,一层一层的尸体叠起,苏怀亦知道,这又是要拉到城郊,一把火烧了,以绝后患。

上一次是自己,这一次是自己的子女,怎么都逃不掉。只有子夜和丈夫轮替,一人看后院,一人才能上楼看护,子女安然睡去,忽略脖颈的溃烂,忽略过高的体温,这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她想着想着就哭了,沉默着哭天抢地,寂静地捶胸顿足,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对,不行,不要结束,她怕最后的结果更加悲戚,还不如一直这样。

但事必归正,谁也无法阻止。女王听闻沙城惨况,派遣新任钦天监监正张昭治疗病疫。蚩花本是不治之症,此人却翻遍药典,研究了几副新方子,对应不同症状施药,成效可感,平车堆叠的厚度明显变浅了些。

可这也只是拖命之法,蚩花病期十天到半月不等,熬不过就熬不过。张大人号召家属了结病患最后心愿,若不幸病逝,也算了无牵挂。

虽然不愿面对这种可能性,苏怀亦还是站到了子女床前,询问他们还有什么想要的,小泉摇摇头,致柔说:“想坐马车,想去江南,想去天都。”

可这里距天都十万八千里,加之全城戒严,苏怀亦有心无力,悲痛之下,她偏激的想,都怪致柔平日爱乱跑,这才染了病,天天玩野了,才想着要往外跑。都怪侯府那个小子,定是他天天宣扬江南何其秀美,才让致柔心都野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想要的就更多,让她竟连孩子最后的愿望都无法达成。

致柔纯净的眼睛布满血丝,静静地看着娘亲,又闭上了眼,“没事的,我不要了。”

监正召集周边巫医咒师夜观天象,他发现用病患痘疮接种,可预防蚩花,这个消息并没在城中走漏,张昭传信去了镇远侯府。全城罹难,要说谁需要预防,只有镇远侯府里的那几位,除他们之外,想必只有高官侯爵才有这个需求。

于是麻布棚中的病患成了金贵的药材,可给他们的药量、品质却没有变化,苏怀亦甚至能感受到,这些人巴不得他们早点去死,不止是她想到的——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更是因为,在倒头之后,运到城郊之前,多了一道工序。

平日对尸体避之唯恐不及的卫兵套上全身装备,拿起长柄沟钳,剜破脓疮,挖出他们退避三舍的粘液,小心刮到坛中,再将不能更面目全非的躯体扔回平车。

有些家属欲送别亲人,却见这样的场面,与官兵争吵,自己没做好防疫,几日之后,倒在亲人之前躺的病床上。

此事一出,心痛之余,更多人思考起来,监正为什么要收集脓水,定有他的用处,难道......可以治愈蚩花?自己已经患上了,难道只有别人的脓水才有用?不少人赌上了这个可能性,找对床互挤破脓疮,双双去世,亦有人知自己命不久矣,便收集脓水,留给家人,叮嘱其按兵不动,以备不时之需。

腊月二十五,张昭见病号失控,无奈公布痘疮的真正用处,真巧,正好是首波蚩花病人病发十几天后,照常理来说,此时,扛不住的已经过去了,能抗下来的脓包结痂脱落,进入恢复期。这给了那些勉强躲过此劫的人们希望,未来,他们有办法不再为蚩花后怕。

小泉幸运,伤口自然结痂,是扛过来了。致柔就是苦命,在床上歪着头,阖眼,已经失明,呓语现在可以听懂,来来回回两个词,一是“疼”,二是“娘”。

她蜷着身子,已经没力气把自己转到不那么难受的睡姿,粗喘着气,猛然睁眼,似从噩梦中惊醒,瞳孔涣散,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不再叫喊了。

苏怀亦握着女儿的手,她曾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却没有哪次比现在更痛彻心扉。至少致柔现在不疼了,是清醒着的,她马上就要解脱了。回光返照,此时的致柔是能听到她的话的,她还能和致柔再说说话。

“女儿,我是你娘,我现在在你身边呢,你爹也在旁边,你哥哥也在,我们都陪着你呢。”其实苏辛泉在对面静卧,苏怀亦说着,泪流满面。

“我们都很爱你,我们都在你身边呢,你能看看娘吗?不能也没关系。”她强忍着哽咽,“这么多年,来世上走这么一遭,你真的受苦了,是娘没有照顾好你,都怪我。”

“我知道......那帮孩子总欺负你,你哥哥把他们都打服了,街坊总说闲话......我是不想你被他们影响,所以才想着,你安安静静的,乖乖呆在家里,就不会有事端......”

“我对不起你啊,小小年纪,本就该无忧无虑的,怎么没有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你痛痛快快地撒欢,我平日对你太过严厉,总是拘着你,现在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苏怀亦说地涕泪横流,却见女儿的眼角划出泪痕,虽然身体一动不动。

“你能听到,是吗。”她俯身说道,崔建业跪在床的另一侧,他轻轻提起袖口,柔柔地擦去女儿眼角的泪。

“致柔,我是爹爹。”他说这句话时都在哽咽,泪不受控制的留下,“现在稍好受了点罢?没那么难受了罢?”

“爹爹有多么幸运,这辈子能与你相遇,你那么可爱,懂事,机灵......可怜呐,这辈子让你受苦了,都怪爹爹做的不好,你想要的东西,我们给不了你,惭愧......惭愧啊......”崔健业悲痛的呜咽起来。

“你还这么小......这么小的年龄......爹爹对不起你啊......”

她还这么小的年龄,世间还有万般景色待她观赏,还有万种谜题等着她去破解,苦辣酸甜,谁知她最先经历的,不是成长的阵痛,而是病体的折磨、蚩花生不如死的煎熬、死亡的绝望。

两人摊在床边,苏怀亦轻柔地唱起了摇篮曲,细数女儿从小到大的趣事,她握着女儿的手,药气萦绕在两人之间。

“到了今年,你和小孩们玩到了一起,一跑一个下午都不见踪影,我和你爹叫你们‘没尾巴鹰’,总是晚饭时灰头土脸的回来,脸上却笑嘻嘻的,很是开心......”

短短十年的人生,再怎么事无巨细也都数完了。苏怀亦看着女儿的侧脸,道:“致柔,若是你能醒来,马车,天都,江南,一定会带你一起去的。等这波疫病结束,我就把药铺卖了,我们去江南,买个小房子,或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好不好啊?”

“致柔,你不要忘记爹娘啊,我们很爱你,会永远记得你,你也不要忘记我们好不好,若有来世,我们还要当家人,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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