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袭为遵循自然之道,明为通达的智慧,袭明即为“内藏通达智慧”。
在《东国文化大全》中还能翻到《道德经》,赵怡同看到这个字眼的那刻就确定,这就是她要找的“字”。
赵怡同,字袭明,以后她就叫这个了。
单单这样对身边人宣布太过突兀,她决定等哪日找个合适时机再说,想是这样想的,实际也不剩下几天。
前两日陈子檀来信,说要过了霜华节上路,那就是明日了。
霜华节,辰乐国专门用来祭祀的节日,当日街门紧闭,关好门窗,呼应除夕时门窗大开,收住福气,寓意着年的真正结束。
届时人们不可上街,静坐于家,身着白衣,悼念逝者,整整一天。
不用想也知道,苏姨他们定会认真隆重地办完,今日正堂已插好白花,他们悼念的人也显而易见。
赵怡同本能地感到不适,看着那神牌,那白花,就会想起那幅画,心被带到嗓子眼,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无眼的女孩好像在盯着她,看吧,这些都是为我准备的东西。
届时,她一个活人会变成逝者的投影,怎么想怎么诡异,所以她准备提前跑路。
她与陈子檀约好了,霜华节后那天在城郊茶舍见。她趁今晚众人酣睡之时离开,在城郊客栈猫着,待第二天再去与他会合,霜华节间不能出门,这么重视祭祀的他们不会追来,就让她这样离开罢。
赵怡同已经写好了离别信,放在桌上。她自己怕是怕,可无论如何,这家人对她真的不错,包吃包住,有工钱,上户籍,关心和爱,就算不是是对着她的,可也切实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说到户籍,她已经想好了,整个辰乐的税务是联通的,到了天都依然可以交税,她不会再给他们添麻烦的。
包袱已经收拾妥当,她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只有校服和一身粗布衣服,还有平日工钱,她把来时带着的匕首收进腰包,检查了一下腕上铜表的指向。
做完这些后,她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
之前移动的书柜被复位,地上的彩色也已经被她用棕色涂料盖住,书柜中横七竖八插进的书籍已经被拿出,连带着桌角放的那一摞常用书籍一起,都还到了楼下书房。窗户已经放下,重新拿纸张封好。
唯一留有她生活过痕迹的地方,是换了色的床帐,她不想声张,只想偷偷走掉,这个无法改变。
赵怡同长叹口气,半年眨眼而过。
她走到梳妆台前,揭下盖住镜子的绸布,一张清瘦的面庞倒映而出,她透过镜中的自己,直视着另一人的眼睛。
“我说过我会走的,现在到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我不欠你了。”
在走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干。
赵怡同把桌上纸包收进袖口,向楼下走去,莫风的样子在她脑海浮现。他欲寻剑,茫然四顾,他手捧香炉,款款而来,他闭着眼,轻述夙愿。
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了。
之前就下定决心,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告别,莫风也是自己的朋友,不能少了他。
长街如旧,人来人往,日光如常,照拂大地,不过路边多了些卖祭品的小摊,这是年间的最后一次集会,各种商贩都卖力叫卖着。
前两天被红浸染的街道,现在铺着无尽的白。白事是沙城生活中格外重要的一环,青年离开,老人垂暮,最后只得用纸钱尽孝。
去纯芳苑的路太长,赵怡同边走边想,苏辛泉不愿离开,或许也有想要照看家人的考量,他虽然牙尖嘴利、小肚鸡肠,对双亲却是恭敬有加,定会好好照看他们的。
这样一想,或许未来有天,等自己有出息,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再回沙城拜访他们,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变,苏姨崔叔身体康健,苏辛泉接手药铺,日子平淡又充实。
若真到了那时,她定能放下心中芥蒂,好好和他们说说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句话扎着半句针,剌的她心痛。
纯芳苑红门大敞,门口横幢已撤。半下午时分,人并不多,不似夜间繁华,却也是气派非常,进门一个大院,左右栽树,三幢高楼矗立,红毯长铺,百步后才到主楼。
上次来时,赵怡同走的是后门,还是夜半时分,并没认真观察过这个传奇青楼--和琼山紧密相连的神奇组织。
这次一见,只觉得惊奇,甚至县衙还没它修的高......
将一进门,老鸨便迎了上来,该说不说,这里的妈妈都很有一套,竟还能记得赵怡同的样子,媚笑着问:“客人可是要找莫风?”
赵怡同点点头。
“还是白天呢。”老鸨笑着,甩着手绢擦过她的胳膊,“这样罢,他在楼上,闲着也是闲着,我通传一声,您跟着上楼,直接去找就好。”
说着,便唤来一名小厮,赵怡同跟在他身后,拾级而上,她边走边看,这个禁锢了少年青春的地方。
夕阳余晖穿进楼中,照在红黑榜上,歌台上的舞姬依旧,和上次的记忆串联,像是从昨晚跳到了今天下午似的。柔纱被光穿透,尽态极妍,楼顶挂着粉红长绸扎成的花,垂到二楼,娇艳无比。
一位抱着琵琶的美人上台,轻抚琴弦,慢条斯理地吟唱。
“烛影摇,佳人笑。”
赵怡同耳朵一动,瞬间辨认出来这是她写的东西。一股悔意涌上心头,当时想对比真心假意的爱,现在看来,人各有的的无奈,这诗实在是太过幼稚。
她加快步伐,赶上前方小厮,到了门前,急促敲了几下。
门内人应声,赵怡同闪身而入,关上房门,曲调被隔绝在外,空气都安静下来,她扣着木门,轻叹口气。
赵怡同转过身,昏黄的光入户,撒到莫风的脸侧,他坐在桌边,撑着头,扭头看着她。
“怎么想起来找我了?”他笑道,“想我了?”
他轻佻的样子和从前大相径庭,却并不招人讨厌,反而像水一样,温柔流动。
赵怡同不置可否,坐到他对面,看着桌上茶盏道:“你上次送的茶我喝了,很香,入口回甘。”
“那是我早前在琼山时摘得,年前最后一茬新鲜槐花,集天地之精华,我就知道会好喝的。”莫风道,“就是知道好喝才送你的。”
他眼中带着自夸的骄傲,赵怡同和他对视,还是没忍住笑,有种被触动的感觉。
她没有道谢,因为不想生疏,便点点头。圆桌正中放着小缸,清水绿石间,一只小乌龟静卧其中。
赵怡同惊奇道:“这是冬至时的那只吗?”说着,上手摸了下。
“就是那只,能相遇也算是有缘,我就顺手养了。”莫风笑道。
“你这养马养乌龟的,和小动物很有缘啊。”赵怡同看莫风笑着,眼中也透出笑意。
“我也觉得,适合当个农夫呢。”莫风说道,但他自己知道没这种可能。
赵怡同笑了,重新看回他的眼睛,琥珀色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莫风看过来,也忍不住笑。
奇妙的氛围在房间扩散,两人都笑地花枝招展,前仰后合。
赵怡同抿了口茶,已经放凉,凉意入口。她终于找回理智,想起自己的目的,便轻轻道:“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莫风皱眉,“什么意思?”
“我要去天都了,来和你道个别。”赵怡同说道。
莫风沉默半晌,道:“你都想好了罢。”
赵怡同点头,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好了就行,天都是个好地方,谁都想去。”莫风拍拍她的肩膀,“那我就祝你一路顺风,大展宏图。”
他知道,沙城留不住年轻人,这样的朋友早晚都要离去,只有他还要被囚禁在这里,了却余生。
赵怡同低眉,从袖口掏出那个纸包,放到桌上,“临别礼物。”
虽然她很想知道莫风的反应,可惜现在还不是说的时机,便道:“沙城不是有个说法嘛,霜华节收住福气,包你这一年心想事成。”
莫风点头,道:“是有这一说。”
“那就霜华节后再拆开。”赵怡同道。
莫风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应下了,他将赵怡同送到门口,作为最后的送别。
日暮已沉,纯芳苑点起花灯,缤纷色彩间,美人站在门口揽客,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前路的绮丽灯光炫目,赵怡同回头,莫风仍站在原地。她往回跑几步,回到他身前,仰着脸看着他,眼中闪着耀眼的光。
女孩伸长胳膊圈住他的身体,他身材瘦削,却也有薄薄的肌肉,温度在相贴处传递,她轻轻道:“再见了。”
脚步比之前更加决绝,头也没有再回。莫风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走进彩色光影中,仿佛刚才的温度是错觉,淡淡的药香也是错觉。
他站在黑夜中,这么看了许久,被冷风吹醒。
黄沙拂面,莫风抹了把脸,沙砾的质感摩擦着手掌。沙城,逃不出的沙城,就这样在这里腐烂,慢慢被黄沙风干掩埋。
返回城东时已经入夜,红灯笼散着幽幽的光,苏记药铺牌匾高挂,棉帘掩盖大门,连带着隔绝屋内的气息,在外感受不到丝毫人气。
但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赵怡同知道,这个点,晚饭应该快做好了,崔叔应当在后厨忙碌,苏姨会抽查苏辛泉的功课,后者会认真回答,说累了就摊到椅背上,东扯西扯些奇闻轶事。
而她会在苏辛泉瞎扯时呛声,质疑他一知半解传出来的八卦,然后两人争吵,直到崔叔喊着“饭做好了”,两人便会同时停下,虽然心里不服气,还是老老实实去排队端碗。
赵怡同深吸口气,上前掀开门帘,现在,她要照常演完这最后一幕了。
药铺前屋一切如常,她穿过珠帘,带起“哗哗啦啦”的响声,走到院里。
院中一片白,像雪后檐瓦留霜似的。四梁八柱缠满布条,惨白的布扎出蓬松的大花,属正堂最中间那个最大,似是只用了一条布,从那一直拉扯到侧厅,纠结缠绵,盖住原本的样子,像要办一场盛大的丧事。
赵怡同汗毛直竖,饶是她知道霜华节有这样的规矩,也知道苏家人做这些仪式时定会只多不少,却也没想到是这样的阵仗。
没事的,只是一个祭祀节日而已,吃过这最后一顿饭,只待深夜,她便可以离开这里。
赵怡同拢了下身上衣服,又提了一口气,推开正堂的门。
室内炉火正燃,温暖沉闷的热气袭来,烛火摇曳,黄光下,苏姨和崔叔端坐在饭桌两边,两人皆身穿白衣,头戴孝帽。
见她过来,扭头笑着,皱纹扭曲,像招神时带的面具,同步道:“小同回来了。”
这神情骇了赵怡同一跳,她尽力掩下不适,左右看看,神色如常道:“苏辛泉呢?”
“他吃过饭便觉困意上头,早早睡下了,说是要等先人托梦。别傻站在门口啊,来来来,坐我身边。”苏姨微笑道。
赵怡同依言就坐,她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说道:“这样啊。”
“那您是在等我吗?”赵怡同随口问道,说话却带着颤音。
她现在十分紧张,心跳砰砰砰,一半是因为不告而别带来的刺激,另一半是因为眼前的诡异情状。
“当然了,我们都在等你用餐呢。”苏姨说着,拿起她面前的碗,舀上了汤,“快尝尝罢。”
赵怡同接过,放在桌上,她看着眼前的汤,忽然想起来刚来的那天。
那个晚上,吃的也是这么一顿饭,当时她会为“孩子们”里也有自己一个而感动,从他们这里感受到家人的温暖。
“怎么了?”苏姨问道,“不合心意吗?”
赵怡同摇着头,感慨万千,揉揉眼睛,“只是想到了刚来的时候,吃的第一顿饭,也是这些。”
“诶呀,被你发现了,我特意这么做的,”苏姨说着,推了下赵怡同的碗,“还不尝尝,看看味道变了没。”
苏姨平时不常下厨,厨房是崔叔的地盘,真要认真的算起来,刚来那天确实是她做的最多的时候。
这种巧合,也算是有始有终。赵怡同想着,拿勺子搅着粥,小口送入。
糜烂的大米在口中融化,咽下粘稠的液体,腹中像火烧般的烫,勺子掉进碗中,瓷器碰撞的响声回荡在室内。
赵怡同捂着肚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姨,“您放辣椒了?”
后者却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