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夫人觑着曹操的脸色,也跟着道:“我当初也这么想,可这是她死了的父亲取的。”
曹操听了,无话可说。卞夫人想了一想,又笑说:“她父亲说,‘吾此女,女中王’,遂以女王为字,女王有些古之贤媛的品格。”
曹操笑道:“确实如此,可恨不是吾家女。”卞夫人嗤地一声笑了,道:“已为君家妇矣。”
次日,卞夫人便叫来郭柔和管事,令其负责施粥一事,她素来谨慎,对郭柔再三叮咛,道:“既然要做,便要做好,不要贻人口实。”
郭柔应了,与管事一起去商议此事。她问:“可有前例?”
管事回说:“没有。”郭柔想了想,道:“你先派人去选地方,务必知会城中守卫和巡逻,若人多了,就多派人维持秩序。
再者,冀州新服,也要防人捣乱,叫两三个医士备着。若有人聚众斗殴,即刻叫军士将其分开带走。对了,粥也要稠。”
管事问:“如君,粮食可够?”
郭柔道:“现有粟米三千余石,府上也能出三千石,大约能支撑两三个月。你且去做,每日叫负责施粥的管事过来回我。”管事自去了。
郭柔心中盘算起粮帛来,她本意施粥到明年春天,从现在算起,大约是五个月。
那三家已经在邺城寻了铺子,正要开张,下个月要过来送帐,到时又有粮帛补上,再不济,郭柔自己的嫁妆中还有一千匹绢,到时也能补上。
晚上,曹丕回来见她神情沮丧,便问原因。郭柔叹息:“一人之力终有尽。”
曹丕洗过手,一手抱着丽奴,一手拿葡萄来吃,听了,便道:“说来听听。”
郭柔道:“那日三家送来六百多匹绢,我很高兴,可当实际用时,却杯水车薪,不值一提。”
曹丕这两日正在筹算粮草富余,闻言深有同感,连葡萄也不吃了,附和道:“眼看着有上万石的粮草,可转眼就消耗没了,就这,士兵还吃不饱。”
丽奴睁大眼睛,瞅着这对父母对坐愁眉,也学着皱眉,被郭柔发现了,立刻拿艳丽的布老虎逗他玩。
她转头安慰曹丕道:“待天下太平,士兵回乡生产,不出十年,国家就富足了。”
曹丕闻言,也渴盼起太平来,伸手戳着丽奴圆鼓鼓的脸颊,道:“等丽奴长大,天下就太平喽。”
丽奴被父母的目光注视着,十分开心,舞动着四肢笑起来。
却说曹操九月初一设宴邀请河北士女的帖子发出去后,作为战败投降的诸人人心浮动。
“又把我送给哪个?”甄宓坐在窗前垂泪,不看甄母送来的鲜亮衣服和首饰。
甄母见女儿秃髻素衣,形容憔悴,心疼道:“我的儿,如今曹公势大,大败袁氏兄弟,不过早晚而已。你就当他死了。”
甄宓哭道:“曹公为了颜面,也不会为难我和君姑,你们何必将我要回?我夫君尚在幽州,若他归来,当以何面目见他?”
甄母劝道:“曹公势如破竹,现在不与袁家一刀两断,日后如何是好?
幸好你无子嗣,托人一说,曹公就让你君姑写了和离书,送你回来,这难道不是喜事?我的儿,你生得花容月貌,怎么能为个将死的人把自己的一生埋没了?”
甄宓闻言大哭。甄母又道:“你当初也不想嫁袁家,现在咱们就和袁家没了关系。”
甄宓道:“阿母说的是什么话?当初袁家坐拥冀州,家里男人们里既没有像崔季珪那样的名士,也没有像审正南田元皓那样的谋士,便巴巴把我送去联姻。
如今见袁家势败,抽身比谁都快。我还要念着你们的情,没有让我自尽了。可恨我不是男子……”
甄母听了,满面羞惭,讪讪道:“都是族中所为,我实无能为力。”
甄宓拭泪道:“既如此,阿母且让我静一静。”
甄母欲言又止,半响,支支吾吾道:“九月初一司空府设宴,族中……请你也去。”
甄宓听了,袁家被人堂而皇之地占了,夫君生死不知,顿时心如刀割,道:“我不去。”
甄母劝道:“你在家中终日哭泣,恐伤了身子,不如出去走一走。”
甄宓别过身,扭过头,对着窗外,没有说话。甄母想及女儿之事,悲从中来,低声啜泣。
甄宓不忍,回头道:“阿母,你去吧。”
甄母道:“可你这样终不是长久之计。”
甄宓闻言,又哭了,满腔悲愤,道:“我本袁家妇,再不济也有口饭吃,被你们弄来复成了甄家女,你现在又说不是长久之计,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是为你好……罢罢罢……我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要怎的?”甄母不能理解,但见甄宓又哭起来。
九月初一,甄宓拗不过母亲,还是来了。一同来司空府赴宴的除了女君们还有一众小娘子。
甄宓熟识的有几个,崔家的七娘崔媛和九娘崔婉,田家的田钿,郭家的郭淑。
一步步入园中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甄宓都熟悉,如今物是人非,不由得伤感起来。崔、田、郭等女娘见了,纷纷过来婉言相劝。
郭柔这日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因她不怕事能担事,且管家的是她正经君姑,故而找不着别人,都来找她讨主意。
卞夫人带着一众姬妾和曹家女娘与世家女眷们说话。她坐主位,崔琰的夫人等客依次坐了,寒暄毕,上了乐舞。
田夫人一边看,一边笑道:“乐舞我见得多了,如曹公府中别出心裁的乐舞,倒是没见过。”
一夫人回说:“传言曹公爱乐舞,这府中的乐舞自然比别家都好。”
又一夫人道:“那个弹琵琶的乐工弹出的琵琶声,听着极好。”
一夫人道:“我看那些舞姬的舞姿也是曼妙至极。”
又一夫人道:“中间那个跳得比我家的舞姬还好。”
郭柔听着这些夫人你一句我一句,乐舞上来讨论乐舞在所难免,但总觉得她们话里有话,笑里藏针,偏又不能说出来。
若说出来,倒显得自己心虚。郭柔陪坐,只见卞夫人依旧笑得和煦,遂也柔柔地笑着。
少时,侍女们端着托盘进来献菜献羹,众人吃罢,去了退居之所更衣。
一时,众人聚在了梧桐堂说话。崔媛望了一圈,因说道:“这个地方好,宽敞凉快,只是大家坐着无趣,不如我们行酒令如何。”
崔夫人听了,笑道:“我们哪里会这些,你们小娘子去玩吧。”说罢,她对卞夫人道:“这个女儿被我惯坏了。”
卞夫人笑说:“崔女娘惹人疼,便是我看了也十分喜欢,随她去玩。”
崔媛说:“我想到了一个好酒令,我见诗赋中多有月字,我们就行‘月’字令。
前一人从诗赋中说一句含‘月’字的,后一人也要接一句含‘月’字的,只是这‘月’字的次序要么在前,要么在后。
譬如,前一人说‘七月流火’,月在第二位,后人可以说‘日居月诸’,也可以说‘月出皎兮’。”
郭淑道:“这个好,甄姐姐一起来。”崔婉和田钿也劝,甄宓只好应了。
卞夫人闻言笑道:“请大娘、二娘、三娘过来,人多热闹。”
卞夫人心知崔家女有意卖弄学问,不过她不怕,家中素来重视儿女教育。
说罢,她又忧曹宪曹节年纪小,对郭柔道:“你与朝云都是年轻娘子,也一起去玩。”
郭柔和王朝云应了,崔媛的目光扫过几人,内心骄傲至极,姬妾之流,不足挂齿。
崔媛道:“正好主家五人,客家五人,也不必抓阄了,客主来回接句,如何。”众人都道好。
崔媛道:“月出皓兮。”
朝云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甄宓道:“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郭柔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田钿道:“被明月兮佩宝璐。”
曹婧道:“彼月而微,此日而微。”
郭淑道:“月出照兮。”
曹宪道:“一月三捷。”
崔婉道:“与日月兮齐光。”
曹节道:“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崔媛道:“悬明月以自照兮。”
朝云道:“明月皎夜光。”
甄宓道:“月出之光。”
郭柔道:“弥月不迟。”
田钿道:“起视月之精光。”
田钿心中庆幸《长门赋》恰好有这句。往日人少还不觉得,现在十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都快要说尽了。
曹婧道:“皎皎明月,煌煌列星。”
郭淑想了想,道:“与日月兮同光。”说罢,站起来笑说:“我不行了,替你们斟酒去。”
曹宪道:“十月之交。”说完也起身笑道:“我帮郭姐姐去。”她年纪小,刚学得《诗经》,眼见着就要说尽,便顺势退出。
崔婉道:“南指月与列星。”
曹节道:“随侯明月,错落其间。”
崔媛道:“曳明月之珠旗。”
朝云道:“日月忽其不淹兮。”
甄宓道:“西厌月窟,东震日域。”
郭柔道:“秋暮夕月。”
田钿想了半日,说不出来,自罚了一杯酒,笑道:“我不行了,你们继续玩。”
众人看着这些年轻女子,你一句我一句,且各个生得文雅美貌,都笑着称赞。
曹婧接道:“剖明月之珠胎。”她说肚里的句子都说完了,也起身去了。
崔婉道:“岁月忽已晚。”
曹节低头沉思,众人见她年纪小,也不催她,半响后,她摇头道:“我不能了,姐姐们请。”说着,自饮了一杯蜜水,起身离去。
朝云道:“仰明月而太息兮。”
崔媛道:“耳中明月珠。”
郭柔笑道:“彼日月之照明兮。”
甄宓道:“明月何皎皎。”
曹婧道:“建日月以为盖兮。”说罢,笑道:“姐姐们请,我不行了。”也去了。
崔婉道:“岁月忽已晚。”周围人忙道:“这个说过了,说过了。”
崔婉端起酒杯喝了,道:“《诗经》都已说尽了,我想不起别的,你们继续。”便去了。
当下只剩下王朝云、崔媛、郭柔和甄宓四人。关乎脸面,众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崔媛道:“明月珠子,的皪江靡。”
朝云道:“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甄宓道:“皎若明月舒其光。”
郭柔道:“绵日月而不衰。”
崔媛道:“日月蔽亏。”
朝云道:“经日月而弥远。”
甄宓道:“出入日月,天与地杳。”
郭柔道:“靡日月之朱竿。”
崔媛想了半日想不出,急了,推甄宓道:“甄姐姐,你博学多才,替我说一个。”
甄宓道:“旷以岁月,结以倚庐。”
到了朝云,想不出来,也如崔媛一般,看向郭柔求助。郭柔接道:“团团似明月。”
甄宓道:“功与日月齐光兮,名与三王争流。”
郭柔道:“日富月昌。”
甄宓道:“明月烂以施光。”
郭柔想了一想,摇头认输,笑说:“实在想不起了,我认输。”
甄宓道:“娘子博学,我不过是运气好,便是我也想不出月在第三字或第一字的诗赋。”
卞夫人笑道:“你们都是饱学的女博士,前面三催四催了,咱们回去用些肴馔来。”
娘子们说的诗赋中,众人中有听懂的,有听不懂的。
听闻甄家五娘博学多才,崔家、郭家和田家也都是诗书传家的士族,没想到曹家女眷对上四家,竟也不落下风,当真是奇哉怪哉,不由得将骄矜之气收敛了几分。
甄宓有意落在后面,见郭柔也遍观诗赋,想结识一二,遂走到她身边,含羞问:“敢问娘子芳名?”
郭柔不料甄宓找自己说话,吃了一惊。
她先不知甄宓是谁,听到邺城,脑海里忽然就浮现了甄宓的名字一样,就如她当年脑海中出现曹丕的名字一样。
但是,伴着甄宓这个名字来的是焦虑和担忧。郭柔自知事起,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就像投胎时只喝了大半碗孟婆汤。
若说记得,她实在不知前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