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星若的消息,揭开了黑暗真相一角,而面对这些江湖风波、阴谋诡谲,除了口头劝慰,她其实并不能给予元霁月什么实质帮助。
此时,小鱼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哪怕她能救他下船,可归根结底,他们并非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所面对的困境与敌人,毫无背景与武功的她,并不能给他更多助力。
兴许,不知什么时候,平凡的她还可能成为他的累赘,拖累他步伐,成为“三公子”的光辉人生里最大的那个污点。
想着这些,小鱼思绪纷乱,心底五味杂陈,不想自己继续沮丧下去,便努力压下那些酸涩情绪,努力找话题想让气氛轻松些。
“说起来,星若姑娘之前虽做了错事,但也是被逼无奈,如今她在天莲宗手下,需要的时候还能充一回探子,有这些消息我们更”
“不,与她无关。”
对面的元霁月蓦地开口,少见地打断她。
他抬起凤眸,直直与她对视,低而清晰地一字字道,“是小鱼一个人找到我,救出我,与任何旁人皆无干系。”
会说此话……是因为感觉到她的心情低落了么?
说完这话,自认识以来,男子再一次主动伸出手,毫不迟疑地盖上小鱼的右手,掌心残留的高热让她心头一颤,手已被他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元霁月微带沙哑的嗓音更沉了些,神情专注,透着几分难以形容的意味。
“……我这样,小鱼会厌恶么?”
“我、我”完全没想到会有眼下这幕,小鱼只觉得心头的小鹿砰砰狂跳,撞得她脑海空白,憋了半晌都没憋出一句话。
未等她回答,下一刻,男子已倾身而来,张开长臂,将反应不及的她轻轻拥入怀里。
“小鱼无需和任何人相比。”
他低头贴近她耳畔,嗓音低柔,喃喃送入她心底,“能被你所救,是霁月此生最大的幸运……若没眼下之困,若初见时我便发现,那该有多好……”
和之前他行动不便,二人被迫接触不同,这次的拥抱额外轻柔温暖,小鱼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里同样加快的跳动,砰砰,砰砰,某个瞬间好似和她的心跳合成一体。
就在这时,车帘处突然探进来个小脑袋,手里拿着馒头,大咧咧打招呼。
“小鱼姐姐快来!爷爷说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吃些干粮,省得等会没力气赶路耽误行程!”
呼——
好像突然想起了如何呼吸,被美色蛊惑的小鱼猛然醒神,忙不迭后退,挣脱他怀抱,胡乱答着“来了来了”,狼狈地落荒而逃。
留下元霁月收回手臂,缓缓坐回原位,薄唇紧抿,脸上的神情一点点淡去,低眸掩下那份落寞和遗憾。
……明明她自始至终为他而来,不惜一切也要救他下船,为何不回应他的拥抱呢?难道,难道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么……
从来镇定自若,未曾尝过什么叫“为情所困”的元三公子,生平头次怀疑起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车厢外。
不知道自己因为震惊而下意识的后退,竟搅乱某人的一潭心湖,慌忙逃出来的小鱼坐在车辕上,脸上余热未消,还惹来小虎头疑惑的关怀。
她无暇回应,使劲晃晃脑袋,实在理不清思绪,烦躁陡生,干脆把那堆乱七八糟的情绪通通扫进角落。
小鱼勉强恢复平静,打发小虎头进车送干粮和水,反正她暂时是不敢再见那人了,小鱼强行调转思绪,算着现在时间,思索之后的行动。
*
暮春三月,戊时将近,夜色沉沉笼罩,白日里的热闹市井人影寥廖,只有一辆破旧牛车低调行进,绕了两三圈,抵达黑漆漆的当铺楼下。
闻见车轮声,早就候在屋檐下的当铺老板赶紧迎上来,谨慎好奇地打量。
紧接着,就见简陋车帘被掀开,下午见过的“主脉来使”和一个童子扶着男人落地,待那人抬头,当铺老板立刻一震。
元霁月已换回粗布麻衣,半张脸隐在阴影,然而那眉眼轮廓,和着通身的贵气清冷,当铺老板心头一颤,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赶紧低头不敢再看。
他不敢多想,深施一礼,恭恭敬敬禀报:“南十七见过两位尊使,请随老朽往这边走,船已备好,码头各处也都妥善打点,决计不会惊动天莲宗那些人。”
作为白浪城暗地里的地头蛇一枚,当铺老板还是很有些门路的,顶着天莲宗压力,硬是为他们安排了一艘客船,今夜即可启航。
小鱼微微欠身,低声道:“多谢掌柜费心。还请帮忙安排下我两位亲友今晚的食宿,明日清晨再悄悄送他们出城,实在麻烦了。”
道别的话已说过,此前特意向当铺老板支取的两百两,一半碎银被她悄悄藏于牛车的行李中,权当是给林叔一家的谢礼;另一半银票则稳妥地揣在怀中,留作她与元霁月后续逃生路上的盘缠。
在林艄公“一路保重”的劝慰声,和小虎头满是不舍的目送里,小鱼扶着尚未全然恢复的元霁月,跟着当铺老板往后走。
乘此机会,小鱼问起一直惦记着的信鸽,问起是否有回信,不出意外得到掌柜抱歉的摇头。
虽然暂时没消息,掌柜仍信心满满地安慰她,“尊使无需担心,只是因为路途较长罢了,那些信此刻必然还在路上,若有回信,老朽会马上再传信给两位的。”
当下时间紧急,也只能这样了。毕竟白浪城太过危险,随时可能被天莲宗的人搜查到,他们目前还是尽快离开此地,找到安全所在再联系外界更妥当。
这次,有外力帮助,二人登上被整艘包下来的空客船,混在凌晨出港打渔的船里,顺利驶出峡湾,也未受到任何盘查和阻拦。
*
当铺老板为他们安排的是一艘看似普通,实则舒适轻快的蚱蜢舟,掌舵的是一对老实巴交的渔民夫妇,只管闷头摇桨,不多问一句。
有外人在场,小鱼和元霁月不好多言其他,上船后简单交流了几句,与船家说好行船方向,奔波多时的二人便倚靠船舱,闭目养神。
小鱼本来只想假寐会儿,却抵不过汹涌而来的疲惫和困意,在熟悉的颠簸里不知不觉沉睡。
许是这些天过得太惊险刺激,这回的梦境也光怪陆离,她赤脚奔跑在幽僻街道上,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可怖阴影,如跗骨之蛆,总在她逃离的前一刻堵住出路。
梦里的小鱼试图寻得一处安全之所,可街道两侧的门都被死死锁住,心脏跳得好似要冲破胸腔,小鱼用尽全力撞开一扇门,扑进去却是无底深渊,骤然跌落悬崖的失重感……
“不……不要!”
小鱼猛然惊醒。
还没明白身处何地,就对上一双盛满担忧的漆黑凤眸,男子低头凑得很近,眉峰紧蹙,正低声安慰她:“……别怕,小鱼,只是个梦,醒来便好了。”
尚未完全从噩梦中抽离,她心跳依旧快得惊人,懵怔了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躺在他怀里,不由嗖地坐起,差点撞到他不及退回的下颚。
“抱、抱歉!是我睡蒙了!”明明之前两人各坐一边,她怎么跑他怀里了??小鱼没想通。
元霁月望着她躲闪不及的动作,身形微不可见一滞,旋即恢复温和,神色关切。
“小鱼,你可是做了噩梦?梦见何事这样惊慌?”
具体梦境已经斑驳不清,只有那股子心悸还残留胸腔,小鱼强自镇定,摇了摇头。
“只是噩梦罢了,没什么好说的。对了,如今什么时辰,我们走到哪里了?”
元霁月坐姿笔直,安静凝视她,仿佛从未移动过,冷白如玉的脸庞映得船舱也亮堂几分。
“辰时刚过,我们行出百里远了。”
当下,距离他们摸黑出港,已过去两三个时辰,天色大白,舟舫顺流直下,放眼望去,舱外只见碧绿平静的江面,再无其他船的影子。
按计划,这艘船一路轻快南行,不到半日就能抵达下一处安全地,亦是云阳宫的势力所在,届时他们才算彻底安全。
……不过,这一路,似乎太过顺利了,至今毫无阻碍,顺利到超乎小鱼的预料。
狭窄船舱里,炉子上的煮锅咕噜噜沸腾,小鱼轻声谢过了船家大娘送来的鱼汤,掌心被熨得滚烫,心底没由来的忐忑仍挥之不散。
“那我们,这算逃出来了么?”
她低低地,像是问他,也像在自言自语。
相隔咫尺,元霁月侧眸看来,眼尾的那粒红痣若隐若现,他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自然而然地抬手,将她鬓角散发轻轻抿到耳后。
“小鱼,从跳船至今,会有害怕吗?”
杀人不眨眼的魔门,死里逃生的跳船,天罗地网的追捕……这一路艰难走来,她害怕过么?
小鱼出神片刻,对着虚空某处微微点头,再转头看向他,那双杏眸一如初见的明亮澄澈。
她毫不犹豫,对他扬起微笑,“怕过,但不后悔。霁月,我说过要救你出来,不管遇上什么,就一定会陪你走到最后。”
……
江水潺潺,桨声汨汨,未喝完的鱼汤渐渐冷却,时间流逝中,不期然,船头摇橹的艄公惊讶地咦了一声。
“奇怪,这个时候,江上怎么起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