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吧，承认你的罪状，将其静置台上，受万人鞭挞。于是你就再也不会被困住，像逃脱牢笼的鸟儿一样，再次回归天际。”

许虹研红了眼，无论是在周天明第一次拜访她时，面不改色说谎时，还是亲眼看到那个人的灵魂剥离躯壳时，亦或是自己精心布下的局，被一点点解开时。

她总是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声音也平静，思绪游离浮想之外。像一棵饱经风霜的树，临于水面，俯瞰人间。任风吹雨打，它自岿然不动。

这份平静，却在面对女儿时，荡然无存。

她没办法把抱着孙文成买的娃娃，亲昵的依偎在他身边的天使，再归于自己的绝世珍宝一类。

她也想不通，为什么只见了几面，一向乖巧的女儿居然就能同一个陌生的男人如此亲和。

孙文成是有些手段的，她不得不承认。

但即便如此，也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她太了解孙文成是个怎样的人，在仇恨中挣扎的只余她一个就足够。

她的女儿，她的救赎，她活下来的唯一理由。阳光倾洒，细小的绒毛闪烁金光。她的女儿是那么美，是那么圣洁，她该是自由的，承载着许虹研的梦展翅翱翔。

而不是折去她的羽翼，留在污秽的人间，在烂泥中腐烂。她决不允许。

所以她......动手了。

“你要做什么？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先不说这些，快帮我止血，他妈的疼死了。”

孙文成没有死。她不意外。

伤口太浅，皮下脂肪层没有破开，最重要的是，不在要害。他只会疼，不会死。

赵文丽的力气太小，用刀姿势不够标准。要像这样，握住刀柄，虎口用力，一插直下。

许虹研没有说话，夜色中看不清神色。

“谁把我绑起来了？是不是你？”孙文成突然喊了起来，中气十足，声调和殴打她时相差无二。看来他还是没有吃到苦头，不够痛，不够。不够偿还这么多年她内心深处的委屈。不够她身体承受过的万分之一。

敞开的胸口暴露在外，一条金质的，刻着古朴花纹的项链。底端垂在胸腔之上，盖子错开，隐约能看到两个人靠在一起的身影。

样子是许虹研女儿喜欢的，父女两个人的合照。

莫名由的，她突然很想问问，“你把她当成什么了？”你不是不认你的女儿吗？你不是说她是野种吗？你不是恨我吗？

孙文成咳了两声，流失的血液让他一直抖，身体冷得不行，他来不及思考许虹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想有个人拉他一把，“说什么呢？快点......我一定要砍死那个臭婊子。”

许虹研的身影有些单薄，脸色......有些古怪。她哪天不古怪？神神叨叨的，像个疯婆子。要不是她家那么有钱，他才不会去讨好她。不过她生的那个女的，模样倒不错，是不是亲生的能怎样？等他玩够了再说。

许虹研靠近了一步，脚尖触到他绵软的身体，又重复了一遍，“你把她当什么了？”

“什么？什么谁？你说谁？你他妈这个时候犯什么疯病？”

许虹研从背后抬起手臂，两指之间握着那把，锋利的水果刀——被赵文丽磨了许久的刀。在孙文成因惊恐而扩张开的厚嘴唇阖上之前，先行一步刺入了他的胸膛。

温热的血扑进她眼里，流进口中。

人血能有什么味道呢？做了这么多年的手术，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原来就算是你这种恶人，血液也是一样的，我还以为会腥臭无比。

孙文成的惊呼被她收进掌中。

“不准叫......黑暗的室内，你也不允许我因为疼而叫出声。”

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完美的避开所有致命点，却又刀刀割破血管。奔涌而出的鲜血浸湿布料，承载不住的血汇聚身下。

许虹研是有多恨他，连一个痛快的死都吝啬给予。

“我要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死。”

“我也会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你死。”

她就这样，蹲在孙文成前面，直到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冰凉的手掌贴上还算温热的颈间，那里沉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她才从他的领口中，掏出那串项链，打开后，借着明亮的月色端详。

少女的身姿和男人的脸庞......

笑容和身下死人的脸重合......

人会变，会老，会胖，会瘦，照片却不会。

就如现在——周天明手中拿着的那串，有着孙文成和许虹研女儿合照的吊坠项链，在白炽灯下，闪耀着金光。

她算到了一切，抹去了一切，也解决了一切。她聪明，她思量周全，她智商超群。

她戏耍的把戏，让整个刑警大队像失了方向的蚁群，原地团团转。她甚至为自己找好了替罪羔羊，让自己从陷阱中，顺利逃脱。

可当处理证据时，手上的这串项链，却让她犹豫不前。即便她恨极了这个男人，即便他刚刚死于她的刀下。

她不在乎他的生死，可她不能忽略的，是她在乎的人所在乎的人。

——“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剥夺了女儿的前半生。”

女儿被同学嘲笑没有爸爸后，常常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却在第一次见到孙文成后，盯着许虹研的脸，恶狠狠地对她下了诅咒。

伸向火堆的手带着那条链子收了回来。她终究不忍心，夺走女儿最后的念想。如果终有一日，她犯下的罪被公之于众，她最希望的是，她的女儿，不要恨自己。

因为许虹研，除了她的女儿，再也没有别人了......

周天明打开吊坠的盖子，在照片旁，有一枚很浅的，带着血痕的指印。上面有孙文成留下的唾液，混合她的血液，烙印在指纹沟壑中。

物证科已经做好了指纹比对，而杨法医也准备好了血痕留存的鉴别工作，只等他手中的吊坠被送到去。

许虹研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心软，会变成最强有力的回旋镖，钉入她的躯干。

她也没想到，就差一步。

孙文成死后，她一直为自己的女儿办理出国的手续，想要为她，铺一条远离这里的路。

女儿跟她闹了很久，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这座城市。

被保释后，许虹研意识万不能再拖下去了，女儿必须马上离开。于是她不管不顾女儿的反对，替她买好了出国的机票，时间就在明天凌晨，去往欧洲。

她替她准备了一张卡，里面的钱足够她挥霍一生。

明明就只差一点点了......

“许夫人是在担心令爱的飞机吗？放心，我会让我同事护送她去机场的。就是可惜了......许夫人要配合我们的调查，可能不能去送她了。”

“令爱的飞机是飞哪里来着？米兰吗？我的同事查到您的保姆账号有一笔钱财变动，似乎是从卓腾医疗直接拨款过去的。我数数啊......”周天明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嘴角隐约抽动。

“这么多的零，几辈子都花不完了。”他自己的工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不吃不喝不睡，二十小时玩命工作，勉强能赚到.......真是有钱人的手笔啊。

“看来令爱这趟出门，是短时间不会回来了？”短时间这三个字，周天明加重声音，从齿关溢出。

几乎所有卓腾医疗的流动资金，以及许家留给许虹研的资产，都冒着风险汇入了她女儿的账户中。

资产清算局以及省监察委，本来就因为卓腾的走私贿赂正对其紧锣密鼓地监查。钱一流入私有账户，系统立即监测到，已经对卓腾的公司账户进行了封锁。

许虹研几乎是赔上了所有身家，将她女儿托举出国。

再也回不来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里面的手印是你的吧？你杀害孙文成时留下的。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相信我的同事很快就能鉴定出来。”

“呵，”先是一声轻笑，接着放声大笑，笑到眼泪控制不住流了出来，挂在睫毛上，晕湿了睫毛膏，留下一圈黑。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哈哈哈哈，早知道了......哪有什么完美犯罪？我尽力了，哈哈哈哈.......”

“我第一次见到你，周天明警官，就有一种预感，你就是能抓到我的那个人......哈哈哈，你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什么叫绝望吗？对你不知道，你生活无忧无虑，幸福美满，哪里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她有很多话要说，说自己的苦，说自己的痛，说自己被折磨的遍体鳞伤。话未言，泪先落，最后悠悠为几个字，“他玷污了我的爱情，也玷污了我的人生。”

眼角干干的，落了几颗泪后便停了下来，她才不允许自己，再为那个男人流泪，他死了，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只剩下欢笑。

“不必麻烦警官您的同事了，我有一个条件......”

许虹研突然觉得轻松许多，仿佛卸下一身重担，轻飘飘地上路。

“我女儿凌晨的飞机，让我去机场送她走，见她最后一面。回来后，我会认罪。”

周天明看着对面坐着的女人，这个狡黠的狐狸，洞窟里的王者，让他焦头烂额的元凶。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

他抓到她了。

“周警官，我知道我不可信，请你原谅我无理的请求。”许虹研额边的碎发散落，翻出一片灰白，眼皮上还挂着泪珠，“请你实现一个母亲，最后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