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如空并未学过元神离体之法,准确来说,他从不用去刻意知晓什么修仙法门、功法符咒,也无需像寻常人那样拜师学艺,淬体练气。
对于大多数术法,他只要经历过感受过,便有可能复制一二。
先前采乌在他额头用画骨神笔画咒,让他元神离体入画,那一刻的感知他仍记得,加之,那个图案……
亦如空闭着眼,在脑海中用意念复刻,几次尝试后,终于奏效。
蜃景压制着体内灵力,却似乎不能压制忘尘椎这等灵宝的灵能。
元神甫一离体,他先是尝试灌注到腕上的忘尘椎中,但未能成功,看来,只能一路飞至蜃景幻阵之外,方有机会。
海风腥咸,夜色中竟下起雨来。
雨帘穿过天空中的宫殿幻景,再同样穿过亦如空的元神灵体,落入海浪之中,消弭无形。
雨幕中,天上的宫殿像是压顶的乌云,压迫力十足,可偏偏乌云里又是灯火如昼,宛若天宫。
辉煌奇景倒映海面,将大船夹在其中,仿佛顷刻间便要将其碾碎。
亦如空的元神一路飞至幻景边缘,悬空打量,这绝不是普通的海市蜃楼,更像是某种阵法。
可普天之下,人人道行受限,有谁人能开启此等壮阔的惊天阵法?
眼下顾不得想太多,首先要破出眼前的困境。
亦如空没想到,只是两个海上盗贼,竟将他逼至此境地。
他识海中杀意沸腾,元神在蜃景边缘游走半周,寻找法门。
元神不是实体,无法触物,想要伸起船帆推动大船远离海市蜃楼,恐怕枉然。
除非,他能以意念掀起惊雷巨浪。
元神亦如空抬头看,雨点滴在他的眼中,穿透他的眉心,他突然福至心灵,抬起一只手,看着自己半透明泛着微光的手掌。
在答叵那幅仙人图前,他曾划破手掌贴上那画中虚假的“应空兽”,此刻那个伤口已经愈合,但那个拟形咒印,他用掌心感知过,还留有微茫的记忆。
人的识海广袤无垠,常人不刻意去铭记的东西,往往如水滴入海,再难寻回。
但亦如空不一样。
他在识海上空飞行,准确地抓起了他需要的那一滴——那个可以幻化成应空兽模样的拟形咒印。
也是因为此刻被迫开始探查脑中识海,他才发现,他的这片识海,竟有一大半都隐没在黑暗中,其上空黑光禁锢,不得而入,将这片广阔的金色大海分割成一片片湖泊。
亦如空的元神眯了眯眼,心知那黑光之下,恐怕就是他丢失的那部分记忆。
但眼下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他拾起那一滴的拟形咒印,退出识海,擦着蜃景的边缘,元神一头扎进眼前这片细雨蒙蒙中的真实的大海。
鲁三手掌被灼伤,痛苦不堪。
庞进则皱眉盯着眼前那个闭目凝神的仙师,一时不敢动作。
他突然觉得对方刚才的威胁,似乎不是开玩笑。
“该死的……什么妖术……害惨了我……”鲁三痛呼着,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愤恨地看向亦如空,怒道,“大哥,将他杀了!为我这只手报仇!”
庞进不是没想过动手,他的手中已紧握着一柄钢刀,但是一时不敢妄动。
何云迢看着那强盗手中的刀刃,屏住了呼吸。
“大哥!你还在犹豫什么?”鲁三催促道。
庞进一咬牙,将心一横,抡起了钢刀,朝着亦如空颈侧劈去。
“师父!”翘枝失声大喊。
“仙师……”何云迢浑身发抖,忙将两眼紧闭,不敢再看。
刀刃距离亦如空的脖颈只剩半寸,甚至已经削下了他一缕头发,眼见就要没入他脖子,砍下他的头颅。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大船猛烈一晃,庞进登时被甩得站立不稳,脚下虚浮,连忙将刀尖插在脚下木板船面上,稳住身形。
“怎么回事?”庞进又惊又疑,“刚才还风平浪静,怎会突然掀起大浪?”
鲁三被甩得摔了一跤,龇牙咧嘴爬起来,骂骂咧咧道:“娘的,老子今日真是点背……”
正骂着,他突然看向船舱窗外,大惊道:“那、那是什么?!”
庞进连忙看去,只见蜃景边缘,一只身形巨大的异兽,正跃出海面,又一头扎进海水中,掀起一阵巨浪,它速度奇快,入水之后又飞速跃出,如此重复,不断引发海面浪涌。
浪头接连袭来,大船随波摇晃不停,何云迢滚到角落,用脚勾住固定的在船面上的案桌,勉强稳住,见关着松鼠的笼子满地乱滚,忙瞅准时机,等笼子滚到身前时,翻动身体压住。
庞进鲁三早顾不得在意他们,剧烈摇晃的船舱内,他们要维持站立都难。
但亦如空竟仍是稳于榻上,庞进看着那稳如磐石的玉像仙人,道:“定是他搞的鬼,这人着实不简单,我们低估了。”
船身摇晃更猛,雨水和海浪已漫进船舱不少。
鲁三急道:“大哥,这样下去船就要翻了!要不赶紧升帆,凭借我们兄弟两个控船操舵的本事,顶着浪也能把船弄出去。”
“但那个东西……”庞进望向蜃景边缘的海面,努力眯着眼试图看清。
他忽然发现,那逐水引浪的异兽,颜色竟变淡了不少,快要接近透明,掀起的浪头也渐渐小了许多。
庞进有些想明白了,道:“那东西似乎是幻化出来的,看样子,似乎支撑不了多久就会消失。”
“大哥,那怎么办?”
“虚张声势。”庞进恶狠狠看向亦如空,“先将他们宰了,丢进海里,再升帆,离开此地。”
亦如空的元神仍悬在空中,他冷眼看着势头渐弱的巨浪,心中知道这个法子只能一时应急,他真正要做的,是破开蜃景的压制,找回些许灵力,让身体恢复行动,然后,杀了那两个恶徒。
他方才在紧急之中思索破解之法,已然想到关键,灵力彻底被封死,是入夜后才开始的,而入夜后多了什么?
是那些灯火。
他视线扫过宫阙间或连片或零散的光点,它们的排布并非全无规律,若是连接起来,更似乎像是某种阵法图形。
亦如空驱使方才被他打上咒印的海鱼,引它们纷纷跃出水面,飞上半空。
现下,它们都顶着应空的幻象躯壳,身体放大了无数倍,这些幻影飞上头顶,用躯体遮挡宫殿中投下的灯光。
接着,元神归位。
庞进第二次想对亦如空出手,却看见那双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墨色瞳孔之中阴云密布,叫人心头一惊。
庞进倒吸一口气,连忙挥刀去砍,那人还是盘坐着,却忽然伸出二指,指尖带着灵力,只一弹,便崩开了挥砍到面前的刀刃。
庞进大惊:“怎么会?!这……这不可能……这蜃景之下,你如何恢复的灵力?”
亦如空并不理会他,只略一垂眸,道:“去吧。”
有了灵力驱使,忘尘椎立刻应声飞出,先击碎庞进的两个脚踝,接着,又追上想要逃跑的鲁三,眨眼在他两腿间几个来回穿织,竟将他的腿从膝盖以下,生生截断。
鲁三惨叫着扑倒在地,亦如空看向鲁三的右手,忘尘椎又将那只右手也齐腕切断,结束后,这才穿过他的脑袋,将他一击毙命。
亦如空起身,迈步向前,将那只带着焦痕的断手踢到倒地的庞进鼻子下面,道:“如何?香么?”
庞进颤声道:“仙师饶命!我错了,先前我不该冒犯……”
“我方才提醒过你,但你不听劝告,没办法,我只能信守承诺。”
庞进还想求饶,却张着嘴,表情凝固在脸上,因为忘尘椎已经从他的下颌飞出,洞穿他的头颅。
船舱内骤然安静下来,只有何云迢惊惧的呼吸声,还有雨滴打在船上的声音。
看着沾染恶徒血液脑浆的忘尘椎,亦如空微微蹙眉,驱使法器飞入海水雨中,涤净污秽。
收回忘尘椎,亦如空为何云迢和翘枝解了束缚,翘枝被撞得七荤八素晕晕乎乎,何云迢倒是还清醒着。
何云迢从地上爬起,扯下身上的渔网和绳索,又帮忙把翘枝捡起来,放在桌案上,他看看地上的尸体残肢,又去看亦如空。
亦如空这才发现,何云迢看他的眼神,似乎带着畏惧。
那种眼神让亦如空忍不住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忽觉胸口猛然一痛,唇边溢出丝血色。
他立刻抬手,将那血色拭去。
看来这一遭强行突破,对身体终究损伤颇大。
何云迢见了亦如空当场杀人的画面,竟不由自主地害怕,但一看他受伤吐血,又心中一紧,不禁难受道:“仙师又救了我一命……都怪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害了你。”
亦如空压下喉中腥甜,道:“莫说这些无用之话,要赶紧升帆,离开此地。”
他感觉先前那种灵力受限的沉重感又在渐渐袭来,想必是那些潦草打出的咒印已纷纷失效,头顶蜃景中的灯火已再次显现。
何云迢闻言,连忙应道:“好,我这就去,你先好生休息,这里我来收拾。”
他想去搀扶亦如空坐下,又有些不敢触碰,亦如空看他一眼,自己回到榻上,盘坐调息。
何云迢收回手,赶忙去升帆掌舵。
大船总算重新起航,何云迢虽没有单独掌过舵,但毕竟从小到大见识过无数次,多少也学过一些,知道该如何做。
现下他已经升起船帆,让船被南风推着,渐渐离开那片蜃景之下的猎杀之地。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大船向着中洲一路进发,直到二十多天后,即将靠岸时,才再次出了问题。
何云迢站在船头,拿着地图反反复复地看,额头冷汗直冒:“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怎么会这样……”
翘枝在他身侧,凑上来问道:“怎么了?前面有什么不对吗?”
何云迢道:“我们偏航了!前方并不是濮支国的海港。”
翘枝想了想,道:“那也没关系,师父说了,只要登上中洲就行,能赶紧靠岸就是好事,我实在不想再坐船了。”
何云迢忧虑道:“可是,我们的靠岸之地……”
“如何?”是亦如空的声音。
见亦如空过来询问,何云迢连忙转向他,道:“恐怕不妙,我们即将靠岸的地方不是先前预想的终点,前方没有深港停靠,也没有驳船牵引,且礁石暗流遍布,再加上这大雾……”
他顿了顿,苦着脸道:“我的船,恐怕保不住了。”
亦如空道:“现在转向,还来得及吗?”
何云迢摇头:“来不及了。”
像是在验证他的话,船底突然穿来一声巨响,整艘大船猛烈一晃。
船底,触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