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简没料到赵昀宣醒着。这下连道歉的腹稿都来不及准备。
梁简大脑全力运行,身体腾升起细胞燃烧的热气。可赵昀宣看着他,灯光和夜色潺潺熠熠地流动,他先松了劲头——又觉得没必要这么如临大敌。
“今天下午进你的房间时,我戴了监听器。”胸膛里的余温还在,梁简的语气被煨得很温,汇进那条无形的河流,铺了层荷叶的布似的。
赵昀宣并不当回事。他抬起一边唇角,轻慢而带了丝潇洒意味:“我知道,我哥问过我意见。”悠扬的笛似的鲜活。
“就因为这事睡不着?”
梁简一时不知说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太多。监听器是问过的,杜阿姨也是赵昀宣允许的吗?却问不出口。听杨阿姨说,杜阿姨和她都是老人了。梁简已推测赵昀宣允许的几率更大些。那他问什么呢?入乡随俗,他还是懂的。他算什么,他来了事事都要随他变?不妥。
但忍不下去。单是想起,心口就一阵恶寒。
许是梁简脸色有异,赵昀宣有所察觉,只见他眉心一皱,抓住床褥就要坐起,声音也低了下来:“到底什么事?”
先梁简开口,赵昀宣盯着梁简,震声问:“可是那个护工监视你了?”他情绪起伏太大,话刚说完就咳嗽起来,涨红了原本苍白的脸。
外头杜阿姨听见动静,刚推开一条门缝,赵昀宣就瞪了过去,吼:“滚出去!”
“滚”字破音,后面的两个字没吼出来。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的间隙,还要犯倔,将“出去”喝出口。果不其然,咳嗽得更猛烈。
梁简一手拍着赵昀宣背给他顺气,一手去倒水。赵昀宣接过水杯喝了,好容易缓过来,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捧着水杯,半天没说话。
“协议的内容我知道。”赵昀宣抬头看着梁简,手指摩挲杯壁,语气低低,“抱歉。”
“这是那护工的老毛病了,我都习惯了。”赵昀宣想嘲弄地笑,嘴唇却僵硬地动不了。那护工是最开始的两个护工之一,他为了让母亲安心,对那护工的监视都强行过滤。渐成可怕的惯例。
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刚发现自己被监视时,自己是什么心情。茫茫的,一望无际的雾,带着雪的清冷。
梁简抽走赵昀宣掌心的水杯。
目光对视间,梁简问:“那还忍吗?”
赵昀宣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利用信息素契合度帮助治疗的人都像梁简这样吗?
话说得那样出格。
梁简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小少爷,你是不是不想治了?我可以走。”梁简也不怕他真的不留,自己难以跟他母亲和他哥交代?
还有这句,“那还忍吗?”什么意思,他说不忍,梁简先冲出去揍人吗?
每次语气都那么认真。像真的能为他冲锋陷阵似的。赵昀宣躺在梁简帮他垫好的靠枕上,语气平淡:“叫她进来吧。”总要有个了结。
杜阿姨畏缩着挪步。赵昀宣没有催促,只是看着。
在他的记忆里,那个监视他的护工,三角眼总在左顾右盼地斜视,脸上肌肉松弛,像带着痦子的鲶鱼。现在一看,却不是。她不是三角眼,反而是柳叶眼,眼珠呆滞缓涩,也没有太胖,皱纹却多。到底只是一个普通中年女人的面孔,不是阴森如鬼的大凶大恶面相,只是带了刻薄尖酸之气。
为什么曾经会怕她?
赵昀宣平静开口:“出去就收拾了东西走吧,以后都用不着你。有事联系季叔。”
梁简看到杜阿姨离去的佝偻背影,和关上的门。手腕一紧,被人握住了。
梁简侧头去看,落进赵昀宣的眼睛。
“之后如果我家人问起她,你叫他们来找我。”
风静沙平。
人与人之间,还真是无法方方面面都料及。
如果赵昀宣没有说那句“回来”,他也不会跟赵昀宣说他的爷爷。
今晚的事,可以传得很难听。仗着信息素契合度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刚来就赶人。
赵昀宣却说“你叫他们来找我”。
梁简手腕转动,将赵昀宣微凉的手放进被子里:“睡会儿吗?”
“睡不着。”赵昀宣说,“念故事?”
“好。”梁简翻开故事书,从下午中断的地方继续。
那条河流又开始流淌,故事的字句像水中的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