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未停,屋中潮意愈浓。
沈彦离开已有小半个时辰,应如是并未离去,而是吩咐小春子端了热水与帛布,又让芷香送来早先她自制的纸尿裤。
沈行之昏卧榻间,面色苍白,眼神略显涣散。
屋内只燃着一盏软烛,她俯身替他将衫摆褪至腰间时,他眼睫轻颤,却并未出声。
“我来替你换。”
她语气平稳,并无多余情绪,动作也极轻极慢,像是在照料一具破碎却尚有呼吸的瓷器。
自谢皇后葬礼后,他已数次尿失禁,日间尚能及时清理,夜间则常被湿意惊醒。她本为此特制纸尿裤,一日三换,以防褥疮、感染,夏日尤需频繁更衣,以免热疹。
但今日不一样。
她一掀开氅衣,眉心便悄然蹙起。
那张纸尿布已然湿透,却不仅是尿液所致。她熟练地以帛巾拭净,换上新布,却在手指碰触尾椎时,明显察觉他身体一僵。
她顿了顿,目光下移,轻轻按了按小腹,又绕过肚脐至下腹侧方,指腹稍用力,触感不对。
“沈行之,”她低声唤,“你有几日……没大便了?”
榻上的人倏地一动,却依旧没答话。
他的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某处最隐秘的神经。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不是反驳,也不是承认,像是一种压抑至极的本能抗拒。
应如是轻轻一叹,伸手覆在他小腹上方,稍作按压。他肌肉本就萎缩,腹部凹陷得厉害,按下去几乎没有多少回弹。但她极快地察觉到,靠近结肠一带,有轻微的囤积感。
不是积气,是干结。
她手停了一瞬,终于抬眼看他。
沈行之面色蜡白,唇线绷得死紧,连眼神都不肯与她相对。他明知自己动不了手指、发不出完整语言,竟还是想转头避开她的视线。
她看懂了。
他这是……羞耻。
*
“你不是不知道。”
她缓声道:“你知道自己排不出来。”
“只是一直在等,等什么时候忍得住,能自己缓过来,或者……能死。”
沈行之喉间微动,眼中倏然浮上一抹黯色。
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痛。
只是这样的事,他……说不出口,更无法开口求助。
他是宗室,是安郡王,是曾可策马执戟的少年。
而如今,却连“解手”都要靠旁人帮扶。
应如是却没有后退,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语气不重,却极清楚:“你若再不排,最多三日,就会腹胀如鼓,虚脱昏迷。”
“我若真想看你笑话,根本不会在今晚来替你换这个。”
沈行之眼底一震,指节在被角下一颤。
她看见了那一点点轻微到近乎看不见的挣扎。
她知道他在忍——忍羞、忍痛,也在……忍她。
“沈行之。”
她语声极低,却像轻轻锤下一记:“你自己都不肯保命,谈什么翻案?”
榻上的人睫毛剧颤,终于发出一声极低的气音,像是咬着牙齿将喉音咽下:“别……”
他原是想说“别做”,却舌根无力,发音含糊。
应如是未理会,起身走向侧柜,从小春子送来的药盒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清水瓷罐,又命芷香熬一壶蜂蜜热水,转身便开始准备灌肠之法。
她不打算征求他的同意。
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同意。
可他会忍痛等死,也不会开口。
——那她就做一个不问他、不等他、只救他的“医者”。
*
小春子很快就将熬好的蜂蜜水端了上来,瓷盏温度恰好,水色浅黄,带着淡淡的甜香。
应如是取出一根早先备好的细竹管,长约一尺,孔径不大,稍作打磨后无尖刃。她用油脂仔细涂抹润滑,又以温水试过软硬。竹节内腔干净通透,外头裹了薄薄一层细纱,是她前几日缝制的,用于防止伤及黏膜。
另一边,一小囊以羊膀胱制成的“水囊”早已准备妥当,软而有弹性,封口紧实。她缓缓将温热的蜂蜜水倒入水囊,边倒边用手心试温,不烫不凉,正适合灌入肠腔以软化宿便。
一切备妥后,她轻轻走回榻边。
沈行之尚未入眠,却始终闭着眼,脸侧肌肉绷紧得几乎在发抖。他听得出她在做什么,却又无法阻止,也无法逃避。
应如是俯身,用温帕先替他擦净腹侧及腰骶部皮肤,再轻声道:“我会慢一点,不会疼。”
他说不出话,也无力抗拒,只能靠着浅浅一口气,极微地摇了摇头。
他不愿。
可她没问。
他也没法拒绝。
她先将他摆成侧卧姿势——那是一种极不体面的姿态,背对她,腿蜷起,小腹自然松弛。她用手将他枕好,拿软帕垫于腰下,又解开下衣,将竹管极轻地抵在□□口。
沈行之浑身紧绷,喉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压抑喘息。
应如是没有犹豫,眼中一丝迟疑都无,手势极稳。她用指腹轻轻按压住他脊旁两处穴位,使括约肌略有松弛,然后缓缓将竹管插入。
一寸、两寸——直到管身全部没入。
她动作熟练而轻柔,力道恰到好处,从容中透着专业的冷静。
沈行之的脸几乎埋入枕褥中,嘴唇死死咬着,额角已浮出一层细汗。他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羞耻。
他这一生从未这样赤裸地,毫无尊严地,暴露在一个人面前。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唯有她,他才敢这样暴露。
*
应如是察觉他的身体在颤。
可她没有停,只握住水囊,缓缓抬高,用手挤压软囊,将蜂蜜水慢慢注入。
液体流动的速度极缓,带着微温的刺激,沿着竹管注入直肠。
沈行之轻颤了一下,喉中低低闷出一声咳,整个人像只快被拉满的弓,却死命憋着最后一丝声音。
“很快就好了。”
应如是低声说,声音温和得像是在哄一个孩童。
他听见了,却只闭着眼,一声不吭。
她知道,这时候,他连一点表情都不想给她看。
不是恼她。
而是,怕让她看见自己这样的时候,会更难堪。
*
蜂蜜水灌入半盏茶工夫,她才缓缓放下水囊,取出竹管,迅速用温水替他擦净,然后将下衣轻轻替他束好,盖回软衾。
她什么也没说,只坐回他身侧,伸手替他把额角汗擦干。
沈行之此时已经累得睁不开眼,气息极浅,面色发红,连指节都在轻颤。
她见他终于稍稍松弛,便俯身附在他耳侧,极轻地问了一句:
“是不是……很难受?”
他没有应声,只缓缓睁眼,眼里却泛着一层从未有过的湿意。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求,只有极深的羞耻、疲倦与——
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
*
她看着他,心头忽然泛起一阵苦涩。
“没事的。”她轻轻道。
“我不说,也不会笑你。”
“只要你还想活,我就替你把这些,都做了。”
*
药液注入不过半刻,沈行之腹中便起了反应。
一开始是轻微绞痛,随后肠道蠕动渐强,他不自觉地轻哼了一声,侧卧的身子微微蜷起,额角汗意愈重,像是在拼命抑制什么。
应如是看出他表情微变,起身撑过他的腰侧,将软枕与帛巾叠好,轻声道:“别忍,能排出来是好事。”
沈行之指节已无力握拳,却还是像个小孩般本能收缩身子,似乎不愿面对接下来的窘境。他脸埋在枕褥中,唇齿紧咬,喉咙低哑,整个人因痛意和羞耻而悄然发抖。
他原本想撑到天明,撑到她离开。
可他的身体,早已不是当年的安郡王。
腹中早□□结之物压迫多日,稍一刺激,便如决堤。气息起伏间,强烈的排便感涌来,他再无法克制。
他失控地排泄出来。
那一刻,他眼神骤然涣散,像整个人都被这一瞬间抽空了力气。
应如是却没有退后半步。她动作极快地扶住他上身,用柔软干帕垫在他身下,接着熟练替他清理——她早就备好了温水、香丸与净巾,每一步都冷静、干净、极其专业,毫无嫌恶之色。
她甚至没看他一眼,只专注于清洗,仿佛这是每日最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沈行之的面色已不知是因剧烈绞痛还是极度羞耻而通红,眼中却在那一瞬猛地涌上一种久违的情绪——不是愧疚,不是委屈,而是……难以言说的灼热。
她不是他的亲人,不是他的仆从,更不是他的负累。
她本可以走,可以不管,可以像世人那样避他如疫病、视他如废物。
可她却替他净身、换布、灌肠、清污,一次都未避让。
他望着她,眼里有火,细弱的、焦灼的、燃烧着求生欲的火。
*
应如是将脏物妥善处理,又取出一枚小香囊,轻轻塞入他衣襟中掩味,再替他整了整衣摆与腰衾。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回榻边,轻轻抬头看他。
“现在舒服些了吗?”
他还在喘,气息极浅,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盯着他的眼睛,忽然低声问:“你是不是……很怕再撑不过去了?”
“所以这几日你总是急着问案子的事,总是——哪怕说不清,也要我留下。”
“你怕……来不及。”
沈行之眼睫剧烈颤动。
他想摇头,却动不了。他想说话,却连“嗯”都发不出来。
他只能睁着眼,直直地望着她——望得那么紧,那么深。
仿佛要将整颗心捧到她面前,却无法用一句话说清楚。
应如是也看着他,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着雨声、也像对着命运。
“你别怕。”
“我还在,你还在,翻案的线还没断。”
她握住他的手,那手已瘦得只剩骨节,却仍在微颤着,仿佛一丝残火燃在废墟里,执意不灭。
*
屋外雨终于小了些。
窗下积水波纹层层,风吹来些凉气,拂过帘缝,灯影晃动,榻上人像陷入极深极沉的一场虚弱梦中。
而她坐在他身旁,静静守着,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一双眼,始终未移开他。
仿佛,只要他还在这世间,她就能撑起这冤案未了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