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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吸入性肺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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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彦离开后,应如是坐在榻前,久久未起。

榻上的沈行之闭着眼,像是睡了。可她知道他未曾真睡。

刚才那一番谈话,虽断断续续,字字费力,却耗去他几乎全部气力。他的胸口起伏虽轻,呼吸却比以往急促些许,尤其在稍稍偏头时,喉头隐约传出一丝痰声。

那声音极细,像是一颗湿珠黏在气管边缘,被勉强压住,却始终未能排出。

她听得出来。

这不是普通的痰,是误吸之后,黏液阻塞下气道的前兆。

她垂眼,伸手为他重新理好被褥,语气温柔却克制:“你睡一会儿。我去煎药,很快就回来。”

沈行之未动,只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应了一声。

她起身出了屋门,吩咐小春子让厨房熬药时加一味薄荷甘草——润肺清痰,降热。

可等她再回房时,空气中的湿热仿佛陡然加重了几分。

沈行之的呼吸,已不似方才那般平稳。被角下的手指轻轻蜷着,脸侧泛出一抹极淡的红潮,呼吸频率加快,口鼻间仿佛有痰音滚动。他正努力咽下一口气,却像卡在舌根,咳不出,也喘不进。

应如是几步上前,坐至榻前,伸手探他额头。

一片发烫。

“发热了。”她喃喃道。

沈行之终于睁开眼,眼神恍惚。他嘴唇发干,声音模糊得几近听不见:“……热……”

他似想抬手擦汗,手臂却软在被中,几乎无力抬起。

应如是按住他的手腕脉搏,细细辨了三息,心中已然有数。

——舌根无力、吞咽反射迟钝、痰液堵塞、发热、急促呼吸。

这一连串征兆,她太熟了。

吸入性肺炎。

他怕是在沈彦走后不久,方才喝水时呛了一口,药液或唾液顺气管下滑,落入肺底,引发微感染。此刻体温已上升,呼吸略显急促,若再拖延,只怕下一步便是寒战高烧、神志模糊。

她沉住气,吩咐小春子立刻烧热水、备退热汤药,并取新换的吸痰布条与竹管。小春子虽不解,但见她神色肃然,连声应是飞快奔走。

她转回榻前,将沈行之半扶起,让他侧卧,再以掌心贴他背脊,轻轻拍打。

“沈行之,”她低声唤,“醒着吗?我要帮你把痰咳出来,配合我。”

沈行之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沙哑不清。

她将他靠在自己肩头,手势分毫不乱,起初拍得轻柔,随后逐渐加重,控制频率,助他松动肺中湿痰。

他眉头紧锁,呼吸时喉音愈发重,忽然一声闷咳,口中吐出一口混着淡血丝的痰液。

应如是迅速以帕接住,毫无惊慌,只柔声道:“咳出来就好,再来几下。”

她继续拍背,待他再咳出一口,她轻轻擦净他唇角,扶他平躺。

她低头看那痰色,黄白相间,略带丝红,肺部已现轻度感染。

应如是闭了闭眼,心中已有打算。

她从未希望自己穿越到此世能成为什么“神医”,可若他真要在她面前咳着咳着断气,她一定——不能放任不管。

*

晚间时分,药煎好了。

应如是轻轻吹凉,用汤匙舀了一勺,坐在床前。

“行之,”她轻声唤他,“醒着吗?该喝药了。”

沈行之半睁着眼,神色却迷迷糊糊。他整个人陷在褥中,一动不动,额角有汗,嘴唇发干,眼神空茫如雾。他听见她的声音,却好像不能立刻反应。

她轻叹一声,伸手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他的头垂下来,像是连脖颈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靠着她的臂弯软软地倚着,气息烫得像火。

应如是低声道:“张嘴,我喂你。”

她将汤匙凑到他唇边,他却像没意识一般,口张得极小,那一勺药刚送进去,他舌头动了动,便“咕”的一声轻咳,药汁顺着嘴角滑了出来,顺着下颌滴到她指尖。

她顿了一下。

他像是察觉到,眼神微微一慌,下意识想抬手去擦,可手指抖得厉害,抬到一半又软软垂下。

她看着他这个动作,心口猛地一滞。

他努力想自己做,却做不到。

他的手已经笨拙到像个学不会抓筷子的小孩子,动作迟钝、方向不明,连下意识的“遮丑”都显得力不从心。

她一言不发地将帕子搭在他下巴下,重新舀了一勺,语气极轻:

“没关系,我来。”

她托着他的后颈,略微仰起他的头,用勺底沿着唇边引导他张口,又用拇指轻轻按住他下唇,帮助他吞咽。

他没有抗拒,只静静看着她,眼神迷糊中带着一种极深的倦意,仿佛全身上下都倚靠着她,像孩子依偎着唯一能依靠的人。

药一勺一勺地灌,他喝得极慢,常常喝一口就咳两声,药液湿了半襟,她便一边喂一边替他擦干净,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斥责,也没有催促。

只是偶尔目光轻轻停在他眼角,不言而喻地心疼。

*

他终于喝完。

她将碗放下,再替他理好被子。沈行之靠在她肩上,眼神慢慢变得清明些许。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看着她,像是终于察觉自己刚才的样子——像个没用的人,像个婴儿一样地流药、靠人喂。

他的喉结动了动,唇角动了动,极轻地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含糊气音,最后闭上眼不肯看她。

她却没转身离开,而是顺势坐在床沿,将他额前湿发理开,低声笑了一声:

“你不舒服,就像个孩子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你就算再虚弱,还是沈行之。”

“你不是软弱,你只是病得重。”

他睫毛轻颤,像是被这句“你不是软弱”攥住了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极轻极轻地动了动手指,像是在回应她,指尖一点点勾住她衣袖,仿佛在说:

——别走。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应道:“我不走。今夜我守着。”

*

夜幕沉沉,灯火摇曳。风未起,暑未退。

她俯身替他把帘子拢好,坐在床头,将一碗温水握在掌心,静静守着。

此时的沈行之,不再是昔日的安郡王,不再是少年英姿,也不再是那个在春宴上远远避开她目光的孤傲少年。

他只是一个病到极深、热到发昏的病人,无法言语,无法抬手,甚至无法咳出堵在喉中的痰。

他像极了那些她在ICU见过的病人。

无助,却清醒。瘫软,却固执。濒危,却倔强地不肯死。

*

夜更深了。

铜壶滴漏响过三次,帘外风渐起,闷热未减,屋中灯火却早已烧尽一炷。

沈行之的热仍未完全退去。

他已陷入沉沉昏睡,眉心微蹙,唇色淡白,胸膛起伏时有微微喘意。他像是在梦中挣扎,偶尔喉中带出一点模糊的气音,不成句,不成声。

应如是坐在床前,一刻未歇。

她用温水反复替他擦额、拭颈,再将一方浸湿的帕子敷在他脉搏处,一点一点地缓慢降温。

这是最原始、最笨拙的物理退热法,却也是此时唯一能做的。

她看着他汗水打湿的鬓角,看着他呼吸微促、双手无力地搁在身侧。那些原本线条分明的手指,如今已轻微变形、关节突出、皮肤薄得近乎透明。

这是她第一次在灯下这样细致地打量他衰败的身体。

他真的快撑不住了。

她轻轻扶起他一点,为他换掉背后汗湿的薄衣,动作极慢极小,生怕惊扰。他靠在她臂弯中,头侧着,额头微滚着热意,像个连梦里都发着烧的孩子。

她忽然想起前世一位ALS病人临终前。

那人弥留之际,眼球尚能活动,家属围着他哭,却没人听清他最后一声“我好怕”。她听懂了,却也只能握着他的手,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

那是她职业生涯里最无力的一个夜晚。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死亡,习惯等待和送别,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她坐在沈行之的床前,看他连咳嗽都咳不出,看他喝药溢出,看他倔强地不肯叫一声痛,看他把一切疼痛和羞耻都藏在心里。

她眼眶忽然一热。

她低头,在他额角轻轻印下一吻。

极轻,极浅,仿佛怕他察觉,又仿佛怕这一吻就是诀别。

“沈行之,”她在他耳边极低极低地呢喃,“你不许死。”

她声音轻得像风,又像藏在胸口太久的一句话,终于在黑夜中被吹散开来。

“我还没告诉你我是谁。”

“你还没活够你的人生。”

“你是沈行之,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你听得见吧?”

她俯身贴在他胸口,听那颗心跳还在——缓慢,微弱,却还在。

她闭上眼,唇轻轻颤了一下,像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低低地吐出一句:

“求你了……别死。”

*

榻上人没有回应,可那心跳,像在夜风里轻轻应了一下。

不是强烈的震动,只是一点微弱的回响——仿佛在说:

我还在,应如是,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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