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门殿内,魁梧松挺身影站在垄长高升的阶台之上。
一侍卫站在阶下,双手抱拳禀道:“城主,前些日在有人在城内闹事,发现了三具尸体,据说是和兽场的一名兽奴有关,此事要不要追究下去?”
站在高阶上的男子缓缓转身,余光照在他面庞半明半暗,看不清具体表情,只听他道:“我不关心此事,我只关心,那人的消息。”
话落,侍卫的脸上露出畏怯,良久才道:“禀城主,还未找到他的消息。”
“废物!找个将死之人竟如此费劲!我养你们这群废物何用!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原本俊逸的脸上倏尔掀起阴厉,烛祁怒而拂袖,将站在殿内的侍卫生生打在门上,那侍卫禁不住,径直呕出一口鲜血。
来不及将嘴角的血渍抹去,侍卫赶忙爬起来应道:“是,属下这就去找!”
不敢多停留一刻,侍卫连滚带爬朝门外跑去。
烛祁捂住脑袋,一只手撑着桌案,心中怒气涌上。
差一点,就差最后那么一点他就可以取了那人性命,谁知半路却被人救下了,现今生不知死不明,真是越想越不甘心!那多管闲事之人,到底是谁!
烛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怒气压制下去。
此时,殿外进来一侍女。
“城主。”
“何事!”烛祁不耐转身。
那侍女战战兢兢不敢耽搁,开口道:“虞姑娘今日又想离城,被云天榭的婢女劝住了,只是,今夜的安神药被虞姑娘倒了,她说,若不让她离开,日后的安神药都不必送去了。”
侍女说完,料定城主会发火,赶忙匍匐身子跪了下去,抖着肩膀不敢抬头。
在闇狴城的妖兽都知道,所有人都能招惹,唯独云天榭的那位不行。
虞姑娘虽是个凡人,可她却是城主烛祁放在心尖上的人。
烛祁对谁都暴力蛮横,唯独对虞姑娘化冰为水,小心翼翼。
当初有位新来的不知道,企图调弄虞姑娘,被城主知道后丢到万天墟供恶鬼万妖分食,自此,在无人怠慢她。
侍女身抖如筛,烛祁寒凉的目光瞥向她,声音低沉:“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还留你做什么。”
侍女脸色大变,连连对着烛祁磕头求饶,他似听不见,手指轻轻一挥,原本还在磕头的侍女瞬间凝固,烛祁五指一握,侍女的身体如冰雕出现裂缝,最后化为碎片。
烛祁沉着脸,大步朝云天榭走去。
他自然知道虞海绒为何执意离城。
云天榭内,檐下几盏灯笼散着柔和的光亮,屋内烛光摇曳,映照出精美的雕花窗棂。床榻上铺了厚厚的貂绒褥子,毛色黑亮顺滑,暖和又惬意。恹恹的女子半躺在上面,神色无光看着窗外夜色。
周围的侍女低头站在一侧,谁也不敢随意上前搭话。
烛祁快步进屋,侍女很是识趣退了下去。
虞海绒抬头。
她生了一副柔和的面容,没有什么攻击性,眉如远黛,细长舒和,淡淡的思愁在眉间晕染开来。一头如瀑的乌发落在肩头,衬的她更加温婉怜爱。
烛祁走上前,将床褥往上扯了扯,掖住被角,柔声道:“今夜外头凉,怎么就穿了这么些。”
烛祁心中平静下来,褪去了怨火,此时的他与方才判若两人。
“有他的消息了吗?”虞海绒没有答话,只急切去抓烛祁的手。
烛祁表情一滞,而后速速消散,装不在意去拿床边的安神药。
他将勺子放到嘴边吹了吹,递到虞海绒嘴边笑着说:“侍女说你把安神药倒了,我又重新拿了一碗过来,喝了晚上才能睡好,听话。”
抓着胳膊的手缓缓松了下来,虞海绒眼中噙泪,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我不信他会死,他一定还活着,我要去找他,就让我去找他吧!”
烛祁的胳膊僵在原地不动,脸上仍强行挂着笑意。
他努力压制心底的妒恨,以最平静的声音安慰道:“那日我的手下亲眼看见他落入山崩裂痕,化龙之际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怎会有生还的希望,别多想了。”
“不!”虞海绒将脸从手心抬起,红着眼眶否认,“他是千年赤蛟,又是万妖之王,区区的山崩裂痕怎么会困住他,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也相信他死了吗?”
烛祁端着碗的手渐渐捏紧。
过去这么久了,即便那人死了,虞海绒也依旧放不下他!自己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人!
十五年前的大旱,明明是他们两个人救了她,为何她只惦念着苍邺,连多瞧一眼自己都不愿意!
烛祁指尖泛白,再用力,这碗怕是要碎了。
他将勺子贴到虞海绒嘴边,几乎是强行想叫她喝下,可见她眼眶泛红,到底是心软下来:“喝了安神药,我再派人去寻。”
“可是——”
“我是不会让你离开闇狴城的。”烛祁打断虞海绒的话,“你身子不好,离了妖城我不放心。”
虞海绒的眸光渐渐暗淡下来。
她只是个凡人,不会术法,七岁那年的大旱又落下了病根,离了妖城恐怕还未找到苍邺,自己就先将命丢了。她得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机会等到苍邺回来。
如此一想,虞海绒张开嘴,喝下了烛祁递来的汤药。
“我自己来吧。”她伸手将碗从烛祁手中拿过,抬头将汤药饮了个干净。
烛祁看着她不知在思索什么,原本柔和的目光再次结上冰霜。
若他真的死了,那该多好。
……
车轱辘碾过,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到了荆州。
唐渡用墨色斗篷将娄弦遮住,径自背上她朝城内走去。
荆州到底比湘城热闹许多,商贾云集,贩夫走卒,甚至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大多数人都专注着手中的事,鲜少有人注意到街上来来往往之人。
阿含谷声名在望,随处问几个路人便能找到方向。
不知行了多久,唐渡脚步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山际,千层阶盘踞而上,宛若巨龙卧于山间,自下而上望不到头。
“唐道长,这山,未免太高了些。”拂琵不免担忧。
一人爬山已是吃力,唐道长身上还得背着一个,到了阿含谷岂不是要丢半条命。
多数人还未登山,光是看了这架势就望而止步,更别说走完这一程了。
“无妨。”山谷空旷,唐渡的声音清晰坚定。
有鸟鸣声响起,随着谷间清脆扬长的回荡声,山下之人提了步,毅然迈上第一阶。
拂琵望着唐渡上行的身影,也不犹豫,当即迈了步子紧随其后。
千层阶蜿蜒于山间,唐渡背着娄弦行走于天阶之上。
山谷壮阔浩渺,如墨的身影远远化作一点,渺然却无比坚定。
夏日闭热,两侧虽有浓茂绿荫,可仍挡不住额间热浪。
唐渡喘了气,额间已有不少汗渍渗出,他抬头,眼前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山阶。
人在艰难徘徊之际,意志最是消沉,往往一点磨难就能让人折返。
“唐道长,快了。”拂琵喘着气安慰。
这是一条无尽道,她也不知道这句“快了”是否中用,可已走到此处,哪有放弃的道理。
唐渡咬牙,将身后之人往上提了提,继续朝上走。
寒水打湿衣襟,汗珠落在石阶上快速晕开。
众山巍峨,天地青茫,喉间燥热干涩,唐渡双腿开始打颤,谷间只有蝉鸣于登山之人的喘息声。
远观山径,三人在绿木间缓缓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拂琵撑着身子快要倒下。
“快了,就快了。”她的声音有些发虚,似是在说给自己听又似说给唐渡听。
唐渡脑袋发嗡,瞧着眼前事物都有些发黑,整个人晃晃悠悠快要从山间坠下。
他甩甩头,深呼吸一口,忍着胸口的闷跳重新将目光放在阶梯之上,他浑身都已湿透了。
快了,就快了。
这是上山后他不停告诉自己的话,仿佛真能走的快些。
他调整姿势再次迈腿,还未踏上石阶,背上之人忽有了动静。
唐渡抬腿的动作一滞。
那句含糊不清,又带有委屈的声音清楚传入唐渡耳朵。
“阿娘,别讨厌我。”
一阵凉风吹过,唐渡耳边呼呼作响。
汗水浸透肤间处传来丝丝凉意,原本的闷燥被吹散,耳畔只剩下树叶摩挲之声。
“娄弦?”唐渡启唇微动,轻声试探。
背后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再没了声响。
是梦话?
一旁的拂琵见唐渡止了脚步,不明所以:“唐道长,怎么了?”
“没什么。”唐渡摇摇头,并未将娄弦那句话说出,只道,“走吧。”
拂琵也没追问,提起步子朝上迈去。
唐渡静滞原地,良久,他重新迈上石阶。
只在迈出下一步时,他用近乎细微到不可耳闻的声音说——
“不讨厌你。”
脚步踏至,几片绿叶轻坠,安然落在脚边。
踏上落叶,越过重山千阶,“阿含”二字已然出现在眼前。
阿含谷位于群山环绕之中,静谧安详。
门前有小童在扫青石灰阶上的落叶,见有来者,其中一人放下扫帚朝唐渡走来。
“远客可是来找我们谷主?”
“正是。”唐渡缓了气息道,“还请小友通传一声。”
小童看了眼唐渡背上之人,礼道:“稍等。”
小童转身朝里走去,没等多久他便从里面出来了。
“道长请随我来。”
小童在前方引路,拂琵唐渡跟着她朝谷中走去。
除了最外面的正堂,许多零散的院舍都是依山而建,那些路也只在原有的山径上略作调整,酷热之际,阿含谷内却清凉无比。
小童将三人带至一间客卧,拂琵留下照顾娄弦。
将娄弦安顿好后,小童又将唐渡领到另一座院子,上面写着三个字“饲药司”。
唐渡正要迈腿,小童率先提醒:“道长注意脚下。”
唐渡一低头,门槛处不知为何会有一把铁铲横着,若不是小童出言提醒,恐怕得结实摔一跤。
再往里走,唐渡的表情开始难以控制起来,甚至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这院子似乎许久没有打理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镰刀石铲乱放一通,还有烂了大片的不知名药草。
放置东倒西歪的箩筐,院子中间还架了口大锅,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是何物,上面还漂着几只蛾虫,该有的不该有的全出现在院内。
赫赫有名的仙医柳式通就是在这里炼药?!
幻觉,一定是幻觉。
察觉到唐渡的沉默,小童有些不好意的说:“谷主不愿旁人来收拾他的院子,若是有人动了位置,他就找不到东西了。”
这院子乱的不像话,可唐渡还是报以微笑:“理解。”
小童朝西侧紧闭的木雕门瞧了瞧,说:“道长稍坐,谷主一会儿就出来。”
说完,小童行礼离开。
唐渡拘谨的站在原地,朝周围看了又看。
坐?坐哪儿?
罢了,还是站会儿吧。
太阳逐渐西斜,连带着最后一抹霞光遮去,伴随着一声巨响,原本紧闭的木门忽然被炸开了。
一股呛鼻的浓烟从里面弥漫开来,浓烟之下,一个老头颤巍巍爬了出来。
花白的山羊胡被烧焦一半,只留下稀疏的几根。
他边咳边朝唐渡伸手:“拉、咳、拉老夫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