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冥台内,幽暗的光亮透过镂空的叶状形扇,透着朦胧暗淡。
魔尊娄焱看着冰榻上的女孩,神色不明。
若他再去的晚一点,他和阿芸的女儿恐怕已经死在蛇蝎窟了。
冰榻上的女孩皱眉,身上的疼痛叫她闷哼出声。
与阿芸有些相似的眉眼缓缓睁开。
待看清眼前之人后,女孩并未有惊喜的表情,而是麻木的、淡漠看他。
“醒了。”娄焱不咸不淡开口,并未有过多的关心,只道,“将你推下蛇蝎窟的人我解决了,日后莫要犯蠢。”
娄弦知道,他并不是在为自己出气,而是警告刹冥台的人,不要轻易取她性命。
她是他和母亲唯一的血脉,是娄焱费尽心思得来的,若她死了,那么他和母亲唯一的相连也就断了。
所以娄弦不能死,她身上同时流着他和阿芸的血。
女孩并未说话,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冰榻上起来,一瘸一拐朝殿外走去。
在走出殿门时,娄焱忽然叫住了她。
“你母亲近来可好?”
阿芸不愿见他,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想方设法伤害自己。
娄焱怕阿芸受伤,强忍着思念不去看她,可又总忍不住。
女孩朝后一瞥。
她的眉眼与母亲很像,可鼻子和五官却与身后的魔尊无异,精致分明。
“不好。”
“她留在这,永远都不会好。”
院门口的梨花落了一地,无人清扫。
娄弦拖着受伤的身体进了院门,那声“娘亲”还没喊出口,就听女子冰冷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还没死。”
被人推下蛇蝎窟时,母亲其实看到了,可她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母亲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唤作阿芸的女子从院里出来,一双冷眸嫌恶的看着娄弦。
素裙空荡荡穿在母亲身上,弱不禁风。
她头上永远戴着一朵白花,听人说,那是为了祭奠死去的人。
这一身素雅,是在祭奠死去的那个人。
她的心上郎君。
身上的毒似乎没有那么疼了,女孩抬头,怔怔看着母亲,像乞者讨要一点点关怀。
“娘亲,我有点难受。”
她不敢说疼,怕母亲觉得矫情,更加厌恶她。
谁知方才还冷静的母亲忽然暴怒起来。
她将一盏茶丢到娄弦头上,近乎崩溃的喊道:“闭嘴!不许叫我娘亲!我不是你的娘亲!”
额头上黏腻的血液流淌下来,女孩害怕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女人疯狂的朝她砸东西,眼眶猩红,泪水奔涌而出。
她捂住脸颊痛哭起来:“你是孽种,你不该来这世上!是你们毁了我!你们都该死!都去死!”
噩梦般的声音接踵而来,拂琵看着床榻上眉头紧皱的娄弦,不由担心起来。
“唐道长,已经过去七日了,阿弦怎么还没醒?”
唐渡替娄弦疗了伤,身上的皮外伤已好的差不多了,那些骨折之处也在慢慢愈合,可人偏偏就是不醒来。
他探手覆到娄弦额头。
烧已经退了,也没有中毒入邪的迹象,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小釉端着热水从外面进来,像往常一样准备给娄弦擦拭身体。
见唐渡一脸愁容的模样,她看了看榻上的娄弦:“娄姑娘还没醒哇?”
她将热水放到桌上,叹了口气:“真是奇怪,明明娄姑娘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按理来说静养些时日就会好,可我今早探脉,却发现比先前还薄弱。”
这身体还越养越差了。
拂琵蒙上一层忧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赶紧找到问题根源才行。”
身体越来越虚弱可怎么行。
几人站在屋子里干着急。
“对了。”唐渡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亮,“荆州阿含谷。”
拂琵白小釉二人看向唐渡。
荆州腹地有座山谷,名为阿含谷,谷中有一仙医名为柳式通,专喜些无治之症。
相传,柳式通的祖上原是神医巫彭座下弟子,后人界生天灾大疫,其先祖见不得人间受苦,心生慈悲故而下界立于山谷之中。
阿心慈悲满怀,妙手含灵祛病,其坐谷名为阿含。
不过,凡上山求医者,都需经一道千层阶。
谷下至谷上共一千道天阶,多数人走到一半便没了恒心,是以能在阿含谷治病的人并不多。倘若咬牙走到谷中,也并非全能被柳式通瞧上。
此人有三者不接。
非德善心厚者不接,自食其果者不接,无缘无分者不接。
若是说千层阶是许多人望而止步的理由,那柳式通的三不接更是断了大多数人的心思。
倘若费劲体力上了山谷,最终却因无缘无分者被拒,任谁都不愿去冒这个风险,因此,阿含谷便成了许多人心中不可跨越的千层阶。
白小釉虽从未出过湘城地界,可也听闻过阿含谷的大名,只是并不了解那里的规矩,只拼命点了头道:“那就去阿含谷,听闻柳谷主手段高明,就没有他治不了的疑难奇症。”
转念,她的眸光暗淡下来,颇有些遗憾的说:“如此说来,唐道长,你是不是又得离开小院了。”
唐道长一走,院子里又只剩下她跟云婆婆了。
不,这次不一样。
白小釉看向拂琵,正要说呢,谁知拂琵开口速度比她还快:“我跟唐道长一起去。”
“拂琵姐姐你也要走?”白小釉耷下嘴来。
好不容易有个能聊天还志趣相投的姐姐,怎么没待几天她也要离开了。
拂琵摸了摸白小釉的头安慰:“眼下阿弦的事情比较重要,唐道长男女有别,我在身边会方便许多。”
白小釉眨眨眼。
自化身成人后她就留在云婆婆身边了,每日除了在庙里帮人祛病换点鸡吃外,余下时间都在照顾云婆婆,哪里懂什么男女有别。
她认真问:“什么是男女有别?我们不是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生活吗?娄姑娘有什么事是唐道长不能做的?”
“这……”拂琵被白小釉问住了,有些尴尬去看唐渡。
唐渡轻咳一声,没有接话,转身朝外走去:“我去收拾东西,今日出发。”
见唐渡不答,白小釉抓着拂琵追问:“唐道长怎么走了?你方便为什么唐道长就不方便了?拂琵姐姐不走不行吗……”
白小釉尚未开智,这说下去没完没了了。
拂琵搪塞几句,随便找了理由把话塞了回去,这才消停。
荆州阿含谷离湘城有两日车程。
唐渡从镇上约了车马,又雇了车夫,待一切准备妥当,二人将娄弦带上车。
“云婆婆,小釉,你们回去吧。”拂琵掀开车帘朝云婆婆挥了挥手。
云婆婆点点头,再三嘱咐道:“路途遥远,你们三人定要注意安全,平平安安到阿含谷,记得常回家。”
拂琵在小院的时间不长,可云婆婆和小釉却是真心待她,人心肉长,难免不舍。
云婆婆也早将她们认作了自己的孩子,像当初等阿正一样等她们回来。
拂琵点了点头,又接过白小釉装满干粮的包裹,朝她们挥了挥手。
道别之后,马车轱辘转了起来,泥地上拉出两道绵长的车痕,然后顺着村路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转角。
小院又重归平静,仿佛从来没人来过。
村间炊烟升起,已有人家开火做饭。
白小釉站在云婆婆身旁,像当初目送阿正一样目送娄弦她们离开。
“拂琵姐姐她们还会回来吗?”白小釉喃喃。
当初阿正摸着她的头,满是信心的叫她等他回来,可少年再无音讯。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皆有定数。”
云婆婆轻拍白小釉的脸笑道:“朋友也好,母子也罢,缘分未尽,自会相逢;缘尽于此,各执前程,一切都说不准。”
白小釉摇摇头。
她听不懂,做人实在是太复杂了,很多事情她都不理解。
拂琵说的话,云婆婆说的话,对她来说都太难了。
见白小釉一脸茫然的样子,云婆婆笑的慈蔼极了。
她牵着白小釉的手往回走:“小釉啊,饿了吗,婆婆给你烧鸡吃好不好?”
“鸡?”刚才的疑困瞬间消散,白小釉又纠结起来,“吃清炖的还是吃爆炒的呢,清炖的鲜香,可爆炒的也不差……”
……
马车出了湘城,一路北上。
唐渡和娄弦面对面坐,拂琵与娄弦相靠,将她的脑袋搭在肩上。
经过一个急坡时,马车碾过一块碎石,车厢突然颠簸起来。
娄弦的脑袋瞬间往前倒去,拂琵刚要伸手,唐渡眼疾手快,谁知一个落差,原要护头的手擦过娄弦的脸,唐渡顺势将其托住——
掌心传来微凉的温度,软嫩的触感叫唐渡呆了一呆,一时间忘了将手抽回。
“……唐道长。”拂琵在一旁默默开口,一双眼看他局促的模样。
唐渡的手宽大,娄弦的脸又小巧,偏刚才那一颠簸正好单手将娄弦的脸捧在掌心。
车厢内安静极了。
唐渡滚了滚喉结,想解释的词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抽手也不是,不抽手也不是。
“我……”
“我明白,我理解,我来我来。”拂琵很快反应过来,将娄弦的身子扶正,紧紧搂住她,以防意外再次发生。
触感抽离,唐渡的手僵在空中,五指微屈,慢慢缩回手。
车厢内再次陷入安静。
马车外是来往喧嚣闹市,唐渡僵直身子,似被贴了定身符。
又一个颠簸,这回拂琵将娄弦拥紧了。
唐渡抬眉看了拂琵一眼,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师傅,您驾的稳妥些。”
“好嘞!”
话落,马车又经过一道坎坷,唐渡身下一震,默默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