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府的东厢房内,韶容懒洋洋地倚在贵妃塌的软枕间,指尖慢条斯理地剥着蜜橘,案几上散落着十几本新搜罗来的民间话本。
不得不说,这些市井文人的笔力着实了得。韶容翻着其中一册,眉梢越挑越高。这把他和东方礼的故事写得,活脱脱是一出缠绵悱恻的断肠戏。什么“帝王目送三千里,泪洒龙袍”,什么“将军阵前抚玉佩,夜夜思君”,看得他连手中蜜橘都忘了滋味。
“啧,这都什么跟什么……”韶容咬着橘瓣嘀咕,指尖却诚实地又翻过一页。
正读到“金殿诀别”的紧要处,管家匆匆推门而入:“公子,太医院来请平安脉了。”
韶容一个激灵,手中话本猛的合上。他利落地翻身下榻,三两下蹿到床帷间,顺手将锦被扯得凌乱不堪,还不忘顺手扯出几缕碎发,装出虚弱之态。
“让他们稍候。”他哑着嗓子吩咐,又瞥了眼榻边的话本,迅速塞到枕下。这要是让太医瞧见,他这“旧伤复发”的幌子可就穿帮了。
不多时,管家引着太医令匆匆入内。韶容虚弱地咳了两声,从锦被中探出手腕:“有劳林太医了。”
太医令铺好丝帕,三指轻轻搭上脉门。甫一触及,眉心便蹙了起来。这脉象稳健有力,哪像有旧伤在身?
抬眼时,正对上韶容似笑非笑那双的眸子,那眼底明晃晃写着“你懂的”三个字。
“敢问林太医,本帅这旧伤……可还有得治?”
太医令心头一跳。当年自家女儿痴恋大都督,闹得满城风雨,还是这位主儿亲自上门,温言相劝才让那傻丫头断了念想……
“大都督这伤……”太医令默念了三遍清心咒,“需静养数日。”
“开个方子吧。”韶容忽然压低声音,“要能让本帅两日后活蹦乱跳去春猎的那种。”
太医令手一抖,差点扯断胡子。这位爷真当他是寒山寺许愿池里的王八了?什么灵丹妙药能两天治好“旧伤”?可对上韶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臣……”太医令咬了咬牙,“这就开方。”
罢了,就当还当年那份人情。横竖陛下派他来时,陈总管那眼神分明也是别有深意……
太医令抖着手写下药方,心里默念着“医者仁心”四个字。正要告退,却听锦帐内又传来一声轻咳。
“林太医,若是陛下问起……”
“大都督心脉郁结,却执意要参加春猎,臣不得已开了剂虎狼之药……”老太医闭着眼在心底背诵清心咒,只求今日这谎话别折自己阳寿。
“甚好,退下吧。”
待脚步声远去,韶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迫不及待地摸出枕下话本。方才正读到“金殿诀别”的紧要处。
大都督被迫远征,帝王在朝堂之上强忍泪意,却在转身时泪湿龙袍。
“臣也舍不得陛下啊……”韶容随口念出台词,忽然觉得一阵恶寒,手里的橘子都不甜了。
他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下一刻却猛地僵住。
话本中赫然画着帝王将大都督按在龙椅上的插图,两人唇齿相依,衣袍交叠。旁边小字批注:“此乃御赐良药”。
“噗——”
一口茶水全喷在了锦被上。韶容手忙脚乱地擦拭书页,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韶容,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在民间话本里竟被写得如此……如此不成体统!
韶容咬牙切齿地合上册子,却瞥见扉页小字:据宫中密闻实录。
“……”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又翻开了下一页。
映入眼帘的露骨文字让他瞬间僵住。
“韶大都督泪眼朦胧,纤白的小腿勾上帝王劲腰,如玉的手臂颤巍巍攀着那人肩头……”
“……不……不要了……”书中的自己竟带着哭腔求饶。
韶容额角青筋暴起,手中的书页几乎要被撕碎。他堂堂一品兵马大都督,一夜斩敌三千的大虞猛将,在这帮文人笔下竟成了这般柔弱可欺的模样?!
此刻他已全然忽略了“为何会与东方礼共赴云雨”这个根本问题,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凭什么他是下面那个?!
“啪”的一声巨响,话本被狠狠拍在案几上。
韶容杀气腾腾地起身,却在迈步时突然顿住。
等等,他为何要在意这个?莫非……
这个可怕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按了回去。定是那帮文人的笔太毒,连他都着了道!
韶容咬牙切齿地抓起话本,正要撕个粉碎,却又鬼使神差地多瞥了一眼……
“公子。”管家突然在门外通报,“许将军来了!”
话本被飞速塞进了被褥深处,韶容整了整衣襟,强作镇定道:“让他进来。”
许易歌风风火火闯进来时,活像身后有恶鬼在追。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案前,抓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这是被狗撵了?”韶容挑眉,将剥好的橘子递过去。
许易歌一把夺过橘子塞进嘴里,含混不清道:“别提了!陛下留我盘问了半个时辰!”
“哦?”韶容顿时来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都问什么了?”
“咳咳……”许易歌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开始邀功:“先是问你的病。我说你被贺兰皎吓得旧疾复发,我照顾了一宿,今早你还强撑病体催我来上朝……”
“……”
韶容额角青筋一跳。方才话本把他写成“娇弱不胜衣”的大都督形象也就罢了,就连许易歌都说他是被贺兰皎给“吓”病的。难道他在旁人眼里就这般弱不禁风?
但转念想到好友也是一片好心,只得硬生生把火气压下。
“然后呢?”
“陛下当即下令将贺兰皎禁足,春猎后即刻遣返。”许易歌得意地扬起下巴,活像只讨赏的猫儿。
“……做得不错。”韶容深吸一口气,又重复道:“做的不错。”
这话倒像是在说服自己。
“后来陛下又问我和亲人选。”
“你怎么答的?”
“我说让贺兰皎娶个牌位回去。”许易歌眨眨眼,“总不能真让长公主下嫁吧?”
“我知道。”韶容摆摆手,“我是奇怪陛下竟会答应。”
许易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陛下说‘倒是个好主意’。”
韶容指尖一顿,随即了然。这招既全了两国体面,又能震慑西域,确实对那人来说,是个好主意。
“就这两个问题,盘问了你半个时辰?”韶容挑眉。
许易歌登时僵如木鸡。
难道要他老实交代,陛下派他当偷书贼?
苍天在上!
他许易歌上辈子是掘了谁家祖坟,要遭这等报应!
“哈、哈哈……”许易歌干笑数声,急中生智:“陛下考我校解诗词。”
妙极!
当年太学四友聚首,可不就常以解诗为乐?
“哦?”韶容果然来了兴致,随手抄起案上的折扇,“哪首?”
许易歌顿时语塞。
他哪知道什么诗!
“柳……柳七的《雨霖铃》。”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韶容闻言,眉头挑的更高了。
“此去经年”这等浅显之作,能难倒那位太学第二?
扇骨不轻不重敲在许易歌额间。
“说实话。”
许易歌此刻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不,最好直接撞柱明志!横竖十八年后还能再战江湖!
“陛下莫非……”韶容微微眯眼,“给你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密旨?”
许易歌忽地一个猛子扎进韶容怀里,双臂死死箍住那截劲腰。
“离思啊——”他嚎得撕心裂肺,活似被负心汉抛弃的深闺怨妇,“陛下哪考什么诗词!方才都是我胡诌的!他、他竟罚我在紫宸殿倒立,说我进殿时先迈右脚冲撞了龙气!”
韶容唇角狠狠一抽。
这厮编谎都不打草稿?迈错脚要倒立?当东方礼是三岁稚童吗?
“行了。”眼见问不出实话,韶容嫌弃地推了推身上的人形挂件,“不问便是。”
“阿容——我命苦啊——”许易歌非但不松手,反而变本加厉往床榻上蹭,哭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韶容正纳闷这厮演的是哪一出,忽觉腰间一轻。
糟了!
方才偷藏的话本子还在被子下!
说时迟那时快,韶容一把扣住许易歌乱摸的爪子,拎鸡崽似的将人提溜起来。
“我乏了。”他面不改色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襟,抬脚就把人往门外踹,“滚回你自己屋里哭去。”
许易歌装模作样地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一步三回头地往外挪,那哀怨的眼神活像被负心汉抛弃的小媳妇。临到门口还要扒着门框抽噎两声,演技精湛得能上台唱《长生殿》。
待房门彻底合拢,韶容才从锦被深处摸出那本烫手的话本。可方才还引人入胜的情节,此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许易歌今日这般作态……
定与东方礼脱不了干系。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韶容忽然想起太学时光。那时东方礼就总爱寻许易歌的晦气,不是嫌他策论写得花哨,就是骂他骑射姿势不端。
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惊雷般劈进脑海。
韶容猛地合上册子,指节都泛了白。
莫非……
东方礼真正在意的……
从来都是许易歌?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莫名发闷,比方才被许易歌压着时还要难受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