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尚有两日,按例,这两日还需上朝。
可韶容说什么也不肯去。
一想起那夜醉酒后甩在东方礼脸上的那一巴掌,他胸口便堵得慌。倒不是后悔,只是……他堂堂一品兵马大都督,竟趁自己喝醉耍酒疯扇人巴掌,这算什么?
可转念一想,东方礼那厮竟敢趁他酒醉,将他裹成粽子扔在床上,他又气得牙痒,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宫去,把那混账从龙椅上揪下来踹上几脚。
面子里子都过不去,韶容索性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写了封告病的折子,命人递进宫去。
“就说本帅旧伤复发,需静养两日。”
侍从捧着折子,欲言又止。将军您这生龙活虎的模样,哪像有伤在身?
韶容冷眼一扫:“怎么?本帅说旧伤复发,那就是旧伤复发。”
侍从脖子一缩,连忙躬身退下。
待房门关上,韶容往榻上一倒,盯着房梁出神。
两日……
足够他捋清思绪,也足够东方礼那厮好好反省了。
东方礼正立在铜镜前整理龙袍,陈桓捧着奏折碎步进来,躬身道:“陛下,韶府递了折子,说是大都督旧伤发作,需静养两日……”
话未说完,便见帝王系玉佩的手倏地一顿。
旧伤?
东方礼想起自己还未登基的那一年,韶容自己在边关摸爬滚打,莫不是那个时候……
“传太医令去韶府。”帝王声音沉了几分,“带上库房里的那株人参。”
早朝的时辰到了,可帝王的心思早飞到了韶府。
礼部尚书絮絮叨叨禀报春猎事宜时,东方礼指尖不停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凸起的纹路,直到陈桓小声提醒,才发觉满朝文武都在等着他回应。
“爱卿方才所言……”东方礼瞥见许易歌抽搐的嘴角,轻咳一声:“朕觉尚有斟酌之处,再详述一遍。”
许易歌低头盯着笏板翻白眼。不过是个要不要点篝火的提议,能斟酌出什么花样?这位陛下走神走得也忒明目张胆了些。
散朝时,东方礼忽然叫住许易歌:“许爱卿留步。”
待群臣退尽,殿门再次闭合,帝王才开口道:“大都督的伤……”
许易歌眼珠一转,突然福至心灵。他故作沉重地压低声音:“陛下明鉴,大都督向来不喜男色。昨日那玄武国三皇子在府门外纠缠不休两个时辰,大都督又顾及两国邦交……”
说着竟抬手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
“昨夜末将守了一宿,今晨大都督起身时心口绞痛难忍,却还强撑着要末将来上朝,说什么‘国事为重’……”
许易歌在心底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既借陛下之手解决了贺兰皎这个麻烦,又圆了韶容装病的谎,真可谓是一石二鸟。
东方礼看着眼前演得声情并茂的许易歌,嘴角微微抽搐。前半段他尚能勉强相信,可后半段……
韶容那厮会强撑着病体忧心国事?
帝王脑海中浮现韶容虚弱卧床的模样,那场景荒谬得让他差点维持不住威严。
骗三岁孩童呢?
不过那三皇子确实胆大包天,竟能把沙场悍将“吓”出病来。
“陈桓。”东方礼冷声唤道,“传旨,玄武国三皇子即日起禁足驿馆,春猎结束后即刻遣返。”
“陛下圣明。”许易歌在心底给自己喝彩,正欲告退,却听龙椅上又传来一声不紧不慢的询问。
“许爱卿对这和亲人选……可有什么想法?”
许易歌身形一滞,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这事与他一个武将有什么干系?但转念一想,帝王或许并非真要他说出来个所以然来。
贺兰皎喜好男风已是天下皆知,更对韶容痴心一片。可若他此刻真敢说出“韶容”二字,怕是圣旨还没出宫门,自己的人头就要先落地了。
再想到朝中适龄公主。长公主是陛下亲姐,难不成要他提议将陛下的亲姐姐许给一个断袖?那还不如现在就撞死在殿柱上来得痛快。
“臣以为……”许易歌额角渗出细汗,斟酌着词句道,“有大都督坐镇边关,即便不和亲,西域诸国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殿内骤然一静。
许易歌低着头,却能清晰感觉到帝王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背上,刺得他脊背发凉。
东方礼忽然轻笑一声:“许爱卿倒是……很会为朕分忧啊。”
那笑声让许易歌瞬间汗毛倒竖。
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那番话,听在帝王耳中,倒像是在说:只要有韶容在,连和亲这等国事都不必操心了。
“陛下赎罪!”许易歌扑通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臣是说,不如让贺兰皎娶个牌位回去!”
话一出口,许易歌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自尽。这还不如提议让长公主和亲呢!
谁知龙椅上的帝王竟眯起了眼,指腹缓缓摩挲着茶盏边沿:“倒是个好主意。”既全了两国体面,又能震慑西域。
“许爱卿平身。”东方礼语气和缓,“朕何时说要治你的罪了?”
许易歌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心里直打鼓。当年太学里这位主儿可是能为一句话跳脚十八回的主,如今当了皇帝就能转性?
“陛下若无他事,臣……”
“急什么?”东方礼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朕还有话要问。”
许易歌此刻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早知如此,就该学韶容那厮告病在家!装病算什么?装死他都干!
“许爱卿……”帝王语气似漫不经心,尾音却微妙地拖长,“你……”
东方礼唇瓣微启,又抿住,喉结轻滚,似咽下什么难言之事。
许易歌偷眼一瞥。
老天爷诶!
这位九五之尊,竟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朕记得,当初曾赠给韶爱卿一本亲手抄录的《唐诗集》?”
许易歌心尖一颤。
确有其事。
但那不是您当年打赌输给韶容的吗?!
可这话能说吗?
除非他许易歌活腻了!
“陛下好记性。”许易歌干笑两声,额角沁出冷汗,“臣……记不清了。”
“记不清无妨。”东方礼唇角微勾,笑得许易歌毛骨悚然,“春猎后,朕要你将那本《唐诗集》……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回来。”
许易歌瞳孔地震。
堂堂一国之君,竟要他去做贼?!
还是偷韶容的书!
他眼前一黑,仿佛已看见自己被韶容倒吊在演武场,百八十个亲卫轮番往他脸上砸《唐诗三百首》的凄惨景象……
“陛下……”许易歌硬着头皮开口,“韶府守卫森严……书房更是禁地……”
这纯属睁眼说瞎话。
许易歌在韶府向来横着走,别说进书房,就是半夜摸进韶容卧房掀他被褥,那厮也顶多踹他一脚了事。
可眼下……
他偷瞄帝王神色,决定先装个怂。
“无妨。”东方礼唇角微勾,随手拿过一旁架上的佩剑,“许爱卿若是不愿,朕记得兽园里还缺个喂马的。”
许易歌一口气噎在胸口,险些背过气去。
他在心里把东方礼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一个两个的,真当他许易歌是软柿子?!
他今天还就——
“臣!”许易歌猛地抬头,正要硬气一回,却见帝王手中剑不知何时已出鞘三寸,寒光凛凛的剑刃正映出他瞬间僵住的脸。
东方礼慢条斯理地拭过剑锋,抬眼:“爱卿要说什么?”
四目相对。
许易歌喉结滚动,满腔豪言壮语在舌尖转了三转,最终化作一声气若游丝的:“臣……遵旨。”
硬气?
命都要没了还硬气个鬼!
“嗯。”帝王笑的春风和煦,广袖轻挥,“去吧,朕静候佳音。”
“……臣告退。”许易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出殿外。
殿门合上的刹那,帝王面上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
前日与韶容对饮时,他去书房取《唐诗集》才猛然惊觉。
那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他年少时写下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心事。
偏生那夜他忙着照料醉酒的韶容,竟忘了将这本要命的诗集带走。
直到方才……
许易歌那句“大都督不喜男风”,倒叫他想起——那些不堪的笔墨,至今还躺在韶容的书架上。
帝王眸色渐沉。
堂堂九五之尊年少时的胡言乱语,若叫那人看了去……
岂非自取其辱?
殿外,许易歌一个踉跄,险些从石阶上滚下去。
陈桓正要上前搀扶,却见这位大将军突然顿住脚步。
而后——
“咚!咚!咚!”
许易歌抬脚对着汉白玉石阶就是三记狠跺,震得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陈桓端着拂尘的手僵在半空。
这位爷莫不是中了邪?
许易歌这才惊觉身侧还有人,余光瞥见陈桓那张惊得能塞进鸡蛋的嘴,顿时耳根发烫。
“咳。”
他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端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本将军试试这石阶结不结实。”
说罢昂首阔步往阶下走去,只是那同手同脚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怪。
丢人!
丢大人了!
他许易歌这辈子就没这么丢人过!
“东方礼你个……”许易歌咬牙切齿地暗骂,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气音:“……混账东西!”
都怪东方礼那个(此处省略三百字优美的大虞话)。
还擦剑吓唬他?
有本事真刀真枪比划比划!
看他不把那个装模作样的皇帝打得……
“阿嚏!”
许易歌猛地打了个喷嚏,后颈突然一阵发凉。
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正对上殿内那道透过半开窗棂的凌厉目光。
许易歌瞬间挺直腰板,脚下生风,逃也似地窜向来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