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在草地上的时候,公园的人也渐渐多了些。
那片草地不大,是别墅区沿着湖边规划出来的一段半开放绿地。四周没有明显围栏,只在边缘摆了几排矮木桩,偶尔有人牵着狗走过去,有孩子在远处玩水枪,也有两三个穿着轻便裙子的年轻人铺了垫子在晒太阳。
谢丞礼把轮椅停在一处树荫下。他今天穿得很简单,上身是一件淡灰色的薄款卫衣,裤脚卷起一点,脚上套了双普通板鞋。没穿足托和护腰,姿势比平时更自然些,只是因为脊柱的压缩和长时间坐姿,背靠椅背的那一段有些僵硬。
温尔跟在他身后走了一小段,把一块浅色野餐垫摊开来,又回去从车后座拿了便当袋。里面是她早上在厨房准备的三明治、水果和茶饮,还有两只保温杯,是她认真挑选过配搭。
“这里可以吗?”她看向他。
谢丞礼点了点头,没说话,先弯腰从侧袋里取出一瓶水拧开。他动作带点迟缓,腰侧刚从术后恢复过来没多长时间,很多时候不那么灵活。温尔蹲在他旁边,把保温袋打开,然后坐到他轮椅右前侧的垫子上,背对着阳光。
“风好舒服。”她低声说。
谢丞礼看着她那双没穿袜子的脚,蜷在垫子边缘,像小时候她坐在院子里的水泥台阶上吃冰棍一样。
“不冷?”他问。
温尔摇头:“出门前查过天气,二十四度。”
她把一小瓶蜂蜜茶拧开递给他,又把三明治摆到他面前的便携小餐盘上。谢丞礼没动,看着她的手指拎着那些纸袋。
温尔低头去拆草莓的包装盒,从谢丞礼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被碎发遮住后露出的小半张侧脸。小巧挺拔的鼻子,浓密的睫毛,自然状态总是微微翘起的嘴角。心跳慢了半拍。
草莓是她早上洗好放进保鲜盒的,颜色红得很,沾着几颗水珠,看起来很甜。
他们没有立刻吃东西,坐着吹了一会儿风。
草地上有狗跑过来嗅了嗅谢丞礼的轮椅,又迅速被主人唤走。小孩子的笑声远远传来,像电影里调低了音量的背景音。
温尔把自己的一只三明治递给他:“想先吃这个吗?是鸡胸肉的。还是你要金枪鱼的?”
谢丞礼接过,咬了一口,然后点头:“好吃。”
“你喜欢吃的那种法棍,昨天跟阿姨讲了,阿姨没买到。”温尔解释。
“这个就很好。”谢丞礼说完,又补了一句,“比法棍好嚼。”
温尔低头浅浅笑了一下。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衬衫裙和棕色的皮衣外套,袖口卷起来,头发扎得很松,坐在阳光底下,显得特别安静。她的情绪已经可以自如地流动了,不会一下子溢出来,也不会被什么轻易扯断。
“你出院以后总开会。看文件,查邮箱。我们上次这样慢悠悠地吃饭,好像是你出院前那天?”她忽然问。
谢丞礼点了点头:“在病房,吃的是鸡汤泡饭。你难得吃了大半碗。”
“你只吃了两口。”温尔看了他一眼。
“因为吃过药的副作用是没什么胃口,会有点恶心。”
“哦。那时候……我不太敢看你。”她说这话时语气很轻,没太多情绪地在陈述一个事实。
谢丞礼伸手捏了捏她放在垫子边的手。
那动作不重,但有点像“我知道了”。
吃到一半,谢丞礼忽然把餐盘往后推了一点。
温尔看过去:“不吃了?”
谢丞礼没回答,而是慢慢从夹克外套的侧兜里拿出手机。那是一封刚收到的邮件,发件人是德国神经修复研究中心,主题是术前综合评估排期更新。
他盯着那排英文看了两秒,忽然开口了。
“尔尔。”他的语气一贯温和,但这次有点慢。
温尔应了一声。
谢丞礼转头看她:“我之前说过,我的手术,你能决定。”
温尔的指尖顿了一下。
谢丞礼把手机举了举:“刚才邮件来了。那边又安排了新的时间。”
他停了停,语气仍然平稳:“你愿意我去吗?”
温尔没有立刻说话。
阳光有点偏斜了,草地上的影子也被拉长,她坐着,手指扣在保温杯盖上,眼神落在不远处那对推婴儿车的夫妻身上,一直没有移开。
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说:“你想去,对吧?”
谢丞礼没有否认。
“我想试试,”他说,“哪怕……可能效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理想。”
温尔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
“一起去吧。”
“快要夏天了。”
“我只在冬天去过一次科隆,不知道夏天的柏林,会不会舒服些。”
谢丞礼看着她,眼神一下软了下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又说:“你等了这么久……不去太可惜了。”
他的心软成一滩水,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发顶。
温尔没躲,只靠着他坐了一会儿,直到阳光再往下落一点,有狗从湖边跑过去,留下一地水渍,她才低声说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过几天,”谢丞礼说,“至少和你先去一趟迪士尼。”
温尔点头。
她没再问具体的时间流程,也没表现出太多犹疑。
只是忽然提起:“你觉得德国的食物好吃吗?”
谢丞礼眨了眨眼:“你想吃点什么?”
“感觉德国只有酸菜、猪肘和碱水结面包?”
谢丞礼一笑:“你不是说冬天的时候去过科隆?”
“没呆几天,在科隆真的只吃了教堂附近的酸菜猪肘配啤酒。然后我朋友拉着我在科隆畅吃了三天她找的中餐馆。”
谢丞礼望着温尔气鼓鼓的模样笑的眼睛都眯起来:“那这次吃炸猪排?”
温尔叹了口气:“那我从现在开始找柏林的中餐馆好了。”
她下意识的揪住谢丞礼腿上的布料,揪在指间一下一下地提起又放下。
谢丞礼笑了:“担心?”
温尔不想让谢丞礼觉得自己反复,答应了又矫情。低头去收拾草莓盒。草莓还剩几颗,她装回袋子里,小心捏好,递给他。
“回家冰着,晚上做西米露吧。”
谢丞礼接过,手指从她指尖蹭过。
他一把将温尔拉进怀里:“怎么办啊,又惹你伤心了。”
温尔不理睬他这句话,但感受到屁股下骨肉支离的双腿,又难免心软,扶着谢丞礼的肩膀:“不伤心。至少你让我和你一起去。”
“太阳快下去了。”
“会冷。”
谢丞礼坐在原地,看着她弯腰收东西。
“你年纪也不小了。注意保暖。”
谢丞礼笑着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叹气:“怎么办啊,还是嫌弃我老了。”
她走过来,将外套搭在他腿上,他拉住她的手。
“真愿意?”
温尔点头。
“结果怎么样,”她说,“都没关系。”
谢丞礼没有说话,只把她的手扣得更紧了一些。
日薄西山,四周开始有零星的人收拾东西往外走。远处的湖边还有光线闪着,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把她的头发轻轻吹乱。
“那边都联系好了吗?”温尔问。
谢丞礼“嗯”了一声。
她没去扶他,而是蹲下来,把轮椅前方的踏板调了个角度,又检查了一下刹车有没有松动。
他低头望着她,忽然说:“尔尔。”
温尔抬头。
他低声:“你生日要到了,想要怎么过?”
温尔没立刻回答。风吹到她睫毛上,她顺手把飘起的头发别在耳后:“和你在柏林吃酸菜猪肘?”
谢丞礼没忍住笑开,附身搂住温尔的肩膀,用额头贴了一下她的头顶:“完了,你跟酸菜猪肘过不去了。”
——————————
回到别墅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路灯刚亮,前院的树枝上落着几只鸟,叫声断断续续的。谢丞礼推着轮椅停在门前,温尔先一步进去开灯,又把后座的便当袋和水杯取了出来,放到厨房边的台面上。
“还剩两块三明治,”她说,“明天早上你还能吃。”
“你不吃?”
“你吃。”她弯腰去取冰箱的门,“我明天想吃热的。”
谢丞礼故作叹息:“虐待男朋友在法国算不算违法啊······”
他把轮椅慢慢转进客厅。今天没坐足托,加上长时间没靠着,腰背已经有点酸,虽然不明显,但也到了该放松的时间。他把靠垫抽出来放到沙发边,自己先推到客厅角落,把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
温尔从厨房出来,看见他动作顿了顿:“要不要帮你换衣服?”
谢丞礼摇头:“我歇一下,直接去洗澡。”
她点点头,走过去,衣柜拿了他换洗的衣物放在洗手间门口。谢丞礼推着轮椅进去前,停了一下,回头看她:“你先歇着,我一会出来。”
“你自己可以吗?”
“可以。”他笑了一下,“不过你想一起也可以。”
温尔耳尖泛红,狠狠戳了一下谢丞礼的肩膀:“快去。”
谢丞礼进去后关上门。她站在门外听了几秒,确认水声稳定,才走到沙发边坐下。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温辞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温尔,你不会真的要扔下你哥一个人在国内了吧……】
温尔被逗笑
【不会,你孤家寡人比较惨,等过段时间就回去了。】
然后把手机反扣在膝盖上,望着厨房方向发了会儿呆。
等谢丞礼出来的时候,头发还在滴水。他换了件白色T恤和宽松的格纹睡裤,坐回轮椅里没急着去卧室,而是直接在客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她面前。
“发呆?”
“没有,”温尔坐直,“在想事情。”
“想什么?”
她抬头看他一眼,眼神还算清醒:“想……我们到了柏林住哪儿。”
谢丞礼顿了一下,慢慢笑了:“我提前安排了公寓,不过你有想住的地方吗?时间来得及,我们可以换。”
“不要,麻烦,费脑子。”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一下。
温尔站起来,走过去靠在他轮椅边的扶手上。她没坐腿上,只是靠得很近,把下巴搭在他肩膀那一块,轻轻呼了口气。
“累吗?”
“还好。”他伸手摸了一下她脑后,“你累了就先去睡,我得等国内早上八点的一个线上会议。”
“我不困。”她顿了顿,“而且你今天还没陪我坐会儿。”
“现在不就在陪?”
“……那再多坐一会。”
她靠着他不说话了。他也没有继续问,只是把她身侧的靠垫拉过来,垫在她腰后。两人静静地靠着,窗外的风吹得叶子轻轻晃动,树影在地板上晃了一块一块的光斑。
“谢丞礼。”她的声音有些疲惫。
“嗯?”
“我刚想了想,”她声音轻了下来,“我们其实,从头到现在,什么都没顺利过。”
谢丞礼上扬着“嗯?”了一声:“从认识开始?”
“从……你考走去美国上大学那年。”
“你觉得那算‘开始’?”
“起码我那年,挺想追你的。”
谢丞礼没说话,只是握住她手指的力道轻了一点。
温尔又说:“不过也挺好。”
“像我小时候看的偶像剧一样,跌宕起伏。以后等我们老了,回忆起这些大概会觉得很有趣。”
谢丞礼偏过头,看着她脸侧那点光:“会的。”
温尔靠在他肩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又轻轻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迪士尼?”
“后天。”
“我想住主题酒店。”
“没问题。”
“听说乐园里有蓝莓馅的面包很好吃。”
“比我做的海鲜面还好吃吗?”
温尔抬头:“噫……肉麻。”
谢丞礼一脸受伤:“你昨晚刷短剧的男主角不就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