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蚊虫开始变多。
凌晨两点,窗帘没有完全拉上,细碎的月光从帘缝落进房间,在木质地板上投出一条条斜线。临时别墅的夜安静得近乎隔音,只能听见偶尔远处街角的风声,和客厅那道轻微的滚轮声。
温尔醒了。
庆幸不是梦魇,只是隐约觉得身边的床垫少了些重量,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摸到被褥边缘。
空的。
她撑起身,脚底刚落地,就听见客厅那边轮椅轻轻压过木地板的声音。
此刻她忽然喜欢上了巴黎老旧的木质地板和楼梯。
谢丞礼还没回卧室。
她没穿拖鞋,脚步很轻,顺着那道光走过去。卧室门没关,轮廓模糊地能看到客厅边沿有一个暗色的背影。靠窗坐着,肩膀轻轻起伏,像是在撑着轮椅两侧的挡板调整姿势。
他穿着整套居家的长袖睡衣,脚上扣着足托,足踝包得规整,低靠背轮椅支着他腰背最自然的位置。他没盖毛毯,也没开灯,安安静静地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夜色里光秃秃的玫瑰丛。
温尔站了一会儿,没有出声。
她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尤其是凌晨这个点。在医院的时候,偶尔也会在夜里醒过来,不叫人,自己坐在病房窗边,一动不动地等天亮。那会儿她语言系统还没完全恢复,有几次只是睁眼看见他半靠着椅背,眉间有细细的纹路。就那么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温尔吸了口气,走过去,先蹲下来。
“你怎么不睡?”
她的声音柔曼,像是不愿打破谢丞礼和夜共有的静谧。
谢丞礼低头看她。
月光把她肩膀的影子投在他膝盖上,她睡的头发有些乱,额前贴着几缕细碎的绒发,一眼看过去有些像刚哭过后的模样。
“我吵醒你了?”他心里一软,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温尔的眼角。
温尔没接话,只伸手摸了下他左腰那侧,问:“是疼吗?”
谢丞礼摇头,嘴角牵了一点点弧度:“没有,只是醒了。”
“腰不舒服?”她抬头看他,“还是……痉挛?”
谢丞礼低笑了一下:“都不是。”
“可能是白天连开了三场视频会,时间太长了,精神有点兴奋,睡不着。就出来坐会儿。”
温尔没动。
她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像是下了决心。
接着,她站起来,在他身侧那边绕过,手落在他肩头。
“你身体没有不舒服的话,我能坐上来吗?”
谢丞礼抬头,明显愣了一下。
他的手下意识扶了下大腿,像是想看看有没有压痛或突出的地方会硌到她。但一切都很平稳。
“当然,”他笑开,声音轻了些,“上来吧。”
温尔轻轻点头,动作有些慢,却熟练。
她扶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抓着轮椅边缘,小心地坐上他的腿。她坐得很轻,重心偏向右侧,避开他左侧术后还时常有牵扯感的位置。
谢丞礼配合地稍微撑了一下,靠背微微后倾一点,让她能靠得更稳。
温尔的额头轻轻贴上他的锁骨。
夜色静极了。她坐在他腿上,小半个身体顺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轮椅不是专为两人设计的空间,贴近之后几乎没有空隙。
她的声音很轻:“我是不是很难照顾?”
谢丞礼低头看她,眼里有一点笑。
“你比我乖。”
温尔没动。
他继续说:“你愿意跟我说‘怕’,而不是自己扛。”
“这就已经,比我乖多了。”
谢丞礼话说完的时候,轮椅还轻轻晃了一下。
温尔靠在他肩膀上没说话,还在想他那句话的意思。她没立刻回应,指尖轻轻抓了一下他的衣袖,确认他不会推开她。
轮椅的靠背不高,她脑袋贴着他的脖颈边缘,能听见他喉咙里偶尔传出来的低声呼吸,还有血流过胸腔那种轻得听不出来节奏的声音。
她动了动,抬头:“叔叔阿姨有没有叫你回国?”
谢丞礼摇头:“没有。”
温尔视线扫过谢丞礼没穿拖鞋的双脚:“那脚呢?我记得你睡觉前说过,足托今天绑得有点紧。”
谢丞礼低笑了一下,被温尔话题的跳跃打败:“没感觉,不碍事。”
温尔靠回他胸前。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你有没有觉得巴黎的夜,比申城要静一些?”
谢丞礼点头:“可能是咱们住的地方静。”
温尔“嗯”了一声,低低笑了一下:“有时候还有点害怕。”
“小时候看的恐怖片都是欧洲的,住在这种房子里总觉得,窗户那边有布偶娃娃在看。”
谢丞礼没打断她,被唤醒了陈旧落灰的记忆,笑出声:“不过现在长大了,不会心血来潮在客厅灯火通明地打地铺了?”
“你烦。”
谢丞礼不再惹她:“要不要明天出去走走?”
温尔抬头看他:“去哪里?”
谢丞礼轻声:“附近有个公园。”
温尔想了想,点点头:“好。”
谢丞礼感受到她的动作,下意识抬手落在她后背上,很轻地拍了拍。
她整个人窝在他腿上,发丝蹭着他的下巴,有点痒,但他没躲。过了一会儿,她抬头,小声问:“那……如果没关系了,我们是不是也能去迪士尼?”
“我听论坛那几个获奖者说,巴黎的迪士尼比东京的小很多,但很漂亮。”
“你……你愿意去吗?”
谢丞礼玩着她的发尾,看着她,认真地说:“当然愿意。”
温尔眼神动了一下。
她很快明白他在认真说,不是哄她。
“那要不要再去吃一顿法餐?我们上次那个没吃成,你还没尝过那个菜单。”
谢丞礼点头:“可以。”
“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温尔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谢丞礼抬手,指尖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以后,不许偷偷不吃晚饭。”
“你在房间里闷着的时候,我隔着视频会都听见你胃在叫。”
温尔一下子僵住,片刻后,埋下头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谢丞礼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知道。”
“你下午说不饿,我就没再问。晚上听你翻身的时候肚子都叫了。”
“所以,以后按时吃饭好不好?”
“我就算开会,也能陪你吃两口。”
温尔靠着他,吸了吸鼻子。
“你现在真的越来越……像以前我小时候跟在你后头的时候。”
“你那时候也总说,‘不许哭,不许一个人躲在角落’,‘不许不吃饭’。”
“可那会儿我根本不听。”
谢丞礼无奈地笑了一下:“你现在也没太听。”
温尔装作听不懂:“什么,信号不好。没太听见。”
她靠在他身上,又窝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小声问:“温辞发给你消息了,你看到了吗?”
“你没回,他又给我发,说‘你什么时候才舍得回来一趟’。”
谢丞礼笑了一下:“歌剧院的事情按你说的瞒着他,不过他最近是不是被董事会念得太紧了?”
温尔“嗯”了一声:“他说你在这边陪我,他要一个人顶三份岗。”
谢丞礼若有所思:“合作的项目他全权负责确实有点辛苦。”
温尔没有立刻答话,只在他怀里蹭了蹭。
“那我们真的……要留到夏天吗?”
谢丞礼低头看她:“你不是说夏天花会开得久一点?”
“我记得。”
温尔靠着他,手指缓缓捻着他睡衣边角。
谢丞礼没有打断她。
轮椅没有靠背太高,他的姿势不算放松,腰背还是有些紧绷。又过了一会儿,温尔动了动,坐直了一点。
她像是犹豫了几秒,才慢慢伸手,手掌落在他脸侧,用指腹轻轻蹭了一下他眼角。
“你这里,”她低声,“刚刚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点纹。”
谢丞礼偏了偏头,看她:“会不会觉得我太老了?毕竟比你大六岁,似乎也该有些纹路了。”
温尔没退开,俯身,轻轻地在他眼角落了一个吻。
很轻,没有声音。
他没有笑,也没有回应得太明显,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伸手扶住她腰侧。
“这是哄我开心,还是自己想亲?”
温尔没理他,把脸重新贴回他胸口。
“我想亲。”
“也想哄哄你。”
谢丞礼紧了紧手臂。
屋里很静。
温尔靠着他,呼吸慢慢放下来,整个人陷进他怀里,像一只捂暖了的小动物,不动也不吵。
“谢丞礼。”
她忽然小声喊他名字。
“嗯。”
“我现在好一点了。”她说,“不是全好了,但已经……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了。”
“我知道你推过来没带毯子,因为你怕吵醒我。我也知道你脚还穿着那个东西。”
“我没说话,是因为我知道你想让我再睡会儿。”
谢丞礼低声说:“嗯。”
“你能听见,我就满足了。你想再坐一会儿,我也能陪。”
温尔摇头。
她靠着他,低声说:“我是想你。”
谢丞礼捏了捏温尔被养回来一些肉的下巴:“你可以直接说‘想你’,不用绕弯。”
温尔也笑了,轻声:“这是少女心事。怕你得意忘形。”
谢丞礼:“你说十遍我也不会。”
温尔慢慢坐直了一些,把脸转向他,贴在他脖颈侧,用脸蛋的软肉轻轻蹭了一下。
“你以后能多抱我一下嘛。”
“不是那种有事才抱的,是……就像现在这样,没什么事的时候,也抱一会儿。”
谢丞礼把怀里柔软的女孩搂得更紧了一点:“奖励我吗?”
温尔眼睛闭了一会儿:“嗯,奖励。”
他的肩膀宽厚,温暖。她头靠着的地方能感受到谢丞礼的体温,没有特别热,却刚刚好。
再往下,是他贴着纸尿裤的腰腹,那一圈包裹着保护和限制的区域,是她原本很少靠近的地方。今晚却没有觉得别扭,甚至有一种实在的,安心的触感。
谢丞礼感觉到她的呼吸平稳下来,像是快要睡着了。
“要不要回床上?”他低声问。
温尔轻轻点头,没睁眼。
他一手扶着轮椅边缘,一手缓慢地转动推圈,轮椅轻轻在房间里滑动,只有木地板被轮圈碾压后的声音。
她没有离开他的腿,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轮椅转过走廊的时候,光线从门缝外洒进来一点,落在她后背的布料上。
谢丞礼停了一下,轻声:“我停一下,开个门。”
温尔轻应一声,像梦里的呓语。
他推门进去,轮椅稳稳地停在床边。
“抱你上床好不好?”
温尔没有反抗,只抬手搂住他脖子。
她轻得很,谢丞礼借着轮椅的支撑,将她缓慢地抱起。出院后常常复健锻炼已经回到正常状态的双臂稳稳当当地把她送到床边,再用身体一点点推过去。
她整个人埋在他肩上,几乎没有出声。
等他坐好关灯,调整完床头角度,再把她带回到他胸前。
温尔闭着眼,贴着他胸口。
他低头,亲了亲她额头。
“睡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还有远处教堂不太明显的钟声,已经快四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