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清晨不像冬日那样干净利落,而是沉着地从天边渗出一层微亮的鸽灰,像被风吹薄的毛毯,轻轻盖在病房的玻璃窗上。
谢丞礼醒得比平时早。
夜里被温尔惊醒后,他一直没有再睡着。
下背那一段,从凌晨四点开始,便有轻微的钝痛。
他知道那是什么。
术后半月,一直没能锻炼,没做康复运动。体位不换造成的局部压迫,虽不至于引起严重并发症,但仍是提醒。
他没有叫人。
一方面是不想吵醒她,另一方面,也是……他想让自己先试着适应。
过去那些年他习惯了隐匿自己的状态,无论是疼、痉挛,还是麻木,都学会用时间拖过去。可现在,有一个人靠在他肩上,呼吸贴着他的皮肤,梦境刚刚过去,现实不能再让她惊醒。
谢丞礼缓慢调整了一下姿势。
可刚一挪动,下背处的拉扯感立刻传来。像有根细线被拽了一下,钝疼掠过脊柱下缘,连带着腹部那块也紧了紧。
温尔睁开眼的那一瞬,他正好低头,试图用胳膊支撑起一点点重量。
“你哪里不对劲。”她的声音很轻,却比他预想的清醒。
谢丞礼停住。
他看着她,不太想骗她。
“有点拉扯,”他说,“没事,不严重。”
温尔坐起身。
她的动作慢,却极为坚定,像怕碰痛他,又带着绝不容许他把自己糊弄过去的决绝。
“是压到了?”
谢丞礼点头:“昨天没调床,睡姿太久了。”
“压伤了?”她皱眉。
“不是。”他安抚地说,“只是钝痛,没牵连到伤口。”
“我叫他们来换一□□位就好。”
温尔没动。
她只是盯着他看,然后轻声问:“你愿意让我试试吗?”
谢丞礼一怔。
他没有立刻答应。
温尔却已经俯身,把床头的呼叫器推开一点,腾出空间,然后半蹲在他身侧。
“你教我怎么弄。”
“我不碰你的伤口,只动能动的地方。”
谢丞礼本下意识地想说“我自己来”,可她的动作太利落了,根本没有等他做出拒绝。
她低声念:“先放松,别撑着。”
谢丞礼只能顺从地卸下支撑。
温尔一手扶住他腰侧,另一手按着上背靠近肩胛骨的位置,小心地把他身体往左侧倾斜。她没有用力,用引导的方式,让他顺着方向慢慢调整。
她轻声:“现在感觉呢?”
谢丞礼闭了闭眼:“舒服一点了。”
温尔又替他把床垫调整到稍微斜靠的角度,重新支起腰部软垫,再将被子轻轻盖回。
这一系列动作,她做得非常慢,但也异常安静,没有一句多余的提示。
谢丞礼望着她,眼神柔下来。
“做志愿者的时候学的?”
温尔轻声:“嗯。”
“医生之前也调过你的体位,我记得你当时动了一下,脸色白了。”
“所以我知道,不能压左下背。”
谢丞礼伸手,握住她的指尖。
她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稳。
“谢谢。我的尔尔。”
温尔没回话,只是轻轻靠过去,在他胸口停了片刻。
她忽然问:“你有时候,是不是不愿意叫我?”
谢丞礼一顿。
温尔继续:“你不舒服的时候,不会叫我。”
“哪怕我就在旁边。”
谢丞礼轻轻摩挲她掌心。
“之前是。”
“我觉得你太安静,怕我一开口,就吓回你脑子里的那个梦。”
温尔倚偎在他身前:“我感觉,好多了。你以后不许不叫。”
谢丞礼应了一声:“好。”
温尔靠着他,片刻后又抬头,声音极低地说:“我知道了你在。”
“所以我醒得回来。”
谢丞礼笑了一下,缓缓点头:“嗯。”
江屿敲门进来的时候,病房里刚被清洁过,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谢丞礼已经坐起,靠在斜调的床背上,腰侧多了一层支撑软垫。温尔坐在他右手边,一言不发,抱着一个速写本,不知道在画什么。
“早上好,”江屿语气尽量放轻,“没打扰吧?”
谢丞礼点头:“刚醒。”
江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没有多问什么。
他站到床侧,递过一张文件:“心理干预组那边到了,您提前预约的。”
谢丞礼接过,只简略扫了一眼。
温尔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缓慢地看向他,没说话,像想确认什么,又像在抵触什么。
谢丞礼没急着说服她,只轻轻把文件夹合上,放在一边。
“不是必须接受的。”他说,“我们随时可以取消。”
温尔轻轻摇头。
“你已经答应了,对吗?”
谢丞礼望着她,目光平稳:“我答应他们来,是因为你这几天已经能说话了。只是你晚上睡不好,我有些担心。”
温尔垂下眼睛。
“你陪我一起。”
她低声道,是请求。
谢丞礼立刻点头:“我会在。”
江屿看了一眼表:“那我去请他们上来。”
访谈安排在病房旁侧的一间临时会客室。
很小,一张圆桌,两把椅子。为了配合伤病病人使用,还加了一把躺椅和一个活动轮椅。靠窗的那面墙摆着一盆绿色植物,有些生气,却又不会太逼仄。
温尔没有坐椅子。
她跟在谢丞礼的轮椅侧面过去,然后自己坐在他身侧低矮的布墩上,身体微微侧着靠近他,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坐在对面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性华人医生,看到温尔坐的地方,索性直接坐在地上。灰色长裙、浅色眼镜,没有穿白大褂,只拿着一支笔和一张印有医院logo的记录纸。
“温尔小姐,”她的声音很柔,“我们今天不会提问你任何必须回答的问题。”
“你随时可以说停,也可以不回答。”
“我在这里只做两件事:记录你现在愿意说的,和陪你确认你还在现实里。”
温尔没看她,只轻轻点了点头。
医生又看了谢丞礼一眼:“谢先生,谢谢你愿意陪同。”
谢丞礼点头:“我只听,不插话。”
医生微笑,转向温尔:“那我们开始吧。”
“你还记得,这里是巴黎吗?”
温尔点了点头。
“你记得,今天星期几?”
温尔想了几秒:“周五。”
“很好。”医生笑了笑,“我不会测你记忆力,我只是想让你慢慢回到现在。”
她轻轻换了一页纸。
“我们不谈别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最近梦见的一件事?”
温尔怔了一下。
她的眼神飘了一瞬,然后低声说:“他……摔在我身上。”
“很多次。”
医生没有打断她。
温尔继续:“在我前面。很近。”
“每一次,我都没动。”
“我眼睁睁看着他流血。”
谢丞礼的手,在此时轻轻握住她绞紧的指尖。
他没有出声,只是把她微凉的手慢慢握开。
医生轻声:“你害怕的,是他受伤,还是你动不了?”
温尔哑着声音:“是……他叫我。”
“我听见了。但没动。”
“像是……像是腿被拴住。我没办法作出回应。”
医生点头,语速没有变:“那你记不记得,你最后一次‘真的’看到他倒下,是在哪里?”
温尔没有立刻回应。
她的眼神变得混沌,呼吸也变得急促。谢丞礼看见她额角开始冒汗。
医生没有逼迫她,而是轻声转问谢丞礼:“谢先生,你可以描述那一刻的位置吗?”
谢丞礼语气平稳:“歌剧院后厅,舞台左下包厢内,侧门通道口。”
“我中弹位置左腰,倒下前对她说了一句‘别往外跑’。”
医生点头:“谢谢。”
她又看向温尔:“你还记得他说这句话的声音吗?”
温尔眼圈红了。
她闭着眼,像是在把自己推进某个无形的场景里。
“记得。”
“很……平静。”
“不像要昏过去的人。”
“我只知道。”
“他想让我留下来。”
医生:“你做到了吗?”
温尔睁开眼,眼泪终于滑下来。
“我留下来了。”
“但他昏倒了。”
医生轻轻把笔放下。
“温尔,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你没有逃。”
“你留在他身边,一直都在。”
温尔慢慢点头。
“他叫我,我没回应。”
“但我没走。”
谢丞礼握紧她的手,把温尔的这句“我没走”嵌进掌心。
医生站起来,没再继续。
“今天到这就够了。”
“我们不是要让你说完全部,而是让你知道。你现在是安全的。”
“而且,你不是一个人。”
温尔望着她,没说话,但眼神终于稳定了。
回到病房时,已近中午。
谢丞礼让轮椅调头,自己先过了床边一段,再轻声说:“你坐那边。”
温尔没有拒绝,按他说的在床尾小沙发上坐下。她的肩背靠着扶手,半侧着头,额角还残留着一点汗迹。
谢丞礼没有马上讲话。
他低头调整自己床上的靠垫,把上半身挪到一个更放松的角度,然后从床边的小柜里抽出一沓打印纸,随手放在自己膝上。
光是落在那一叠白纸上的,带着一点暖融融的黄。
温尔没动。
她的手指交叠着放在腿上,眼神低垂,像是还在那间访谈室里,没有完全走出来。
谢丞礼翻开第一页纸。
是装修图纸的灯光方案。
他语气很轻,没有开场白:“你之前说,不喜欢卧室太亮。”
“所以我把光源降了一档。光晕范围缩到床沿,再往远处就不扩散了。”
温尔抬起头。
她的眼神还带着散光后的迟钝,语速慢:“你在选卧室灯光?”
谢丞礼点头,顺势把那页纸递过去。
“我选了三种。”
“你看一下。”
温尔接过。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指,指着其中一张平面图上的角落:“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