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高层玻璃墙面斜落进来,投在床边那张灰白色活动桌上。温尔靠着谢丞礼的左侧坐着,背后垫了一小段软枕,上身不再蜷缩,而是半直着靠在他肩上。
这几日她的眼神还是低垂着,不怎么与别人对视,但指尖贴着他腰侧,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衣料滑动,缓慢地一下一下地确认他仍在。
谢丞礼靠在床背上,呼吸稳定,手落在她小臂外侧,掌心缓缓收紧,轻轻蹭了一下。医生让他想办法多和温尔沟通交流,谢丞礼思来想去实在是找不到新的话题,只能开始忆往昔。
“你还记得你回国第一天,电梯我跟你见到吗?”
温尔偏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
他没催她,只缓缓道:
“我那天在负二层上了电梯,心跳莫名加快。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要痉挛了。”
“没想到电梯在一楼停下打开,看见你站在门口,对着门廊发呆。穿着米色长外套,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拎着行李箱。”
“你看上去跟出国前一模一样。”
温尔没有回应,但唇角轻轻动了一下,忽地想起了那天的气味。夏末的风、温氏集团前台打印机的油墨、电梯门边垃圾桶最上面铺着的白色石子儿。
谢丞礼继续:“电梯开门看到你之后,心跳更快了。”
“其实我受伤之后,在很多个晚上都演练过。如果有天再遇见你,我该说什么。”
“但真正见面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轻轻吸了口气:“你站在那里,看到我从电梯里出来,你先愣了一下。”
“但下一秒,你笑了。”
“你对我说,‘好久不见’。”
温尔轻轻侧过脸,鼻尖贴在他肩窝那块布料上:“我忘记了。”
声音极轻,像风吹动纸。
谢丞礼低声笑了笑:“你那时候笑得很轻,像客套。”
“然后我,很害怕。”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沉了沉。
“我怕你看到我坐着,看到我从轮椅里推出来,看到我没办法再走路、没办法站直、不能像以前那样牵你去吃好吃的。”
“我怕你是因为看到我这样,还有我躲着不见你,所以生气。”
温尔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我连眼睛都不敢抬,只是盯着你脚边的地砖,硬逼自己开口说‘欢迎回来’。”
“你说‘你也来找我哥吗’,我当时想,要是我今天没来找你哥就好了。”
“我那时候的回答,其实都不算回答。我只是努力别让你发现,我在发抖。”
“那电梯门没关,你也不进来,我就伸手挡住了门,其实只用了两秒我就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我想你留下。”
他低头看她一眼。
“不是想‘再一起吃顿饭’,也不是想‘叙旧’。”
“我想你留下。待在我身边。”
温尔缓缓抬起头,看着他。
“可我那时候什么也没看出来。”
声音有些哑,但坚硬的堡垒,终于开了细密的缝。
谢丞礼轻轻“嗯”了一声:“我藏得太用力了。”
“我怕你觉得我可怜,怕你因为我不完整,而不得不因为同情留下。那样我宁可你走。”
温尔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看着他,过了几秒才慢慢开口:“所以你后来……总是离我很远。”
谢丞礼低声:“我在试探你会不会害怕我。”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觉得喜欢,还是因为你的善良而不敢说不。”
温尔眼神轻轻动了动:“我不做慈善......”
谢丞礼怔了一下,眼神带笑:“你从小看到街边卖红薯的奶奶都会花光零花钱把红薯全买下来,就为了让老奶奶少吹会冷风。”
她慢慢伸出手,抓住他手腕:“我看见了。”
她眼神轻飘飘的:“你尿袋鼓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
“你腿痉挛、翻身裸着背的时候,我看见了。”
“你忍着不出声、不想让我帮你换衣服的时候,我都看见了。”
她声音压得低而慢:“但我没有走。”
谢丞礼看着她,喉结动了动。
温尔偏头,将手掌贴在他胸口:“我比你想象的,要看得更清楚。”
“我知道你受伤之后,有一个学期。就在这间医院,做志愿者。”
“所以,我比你以为的,要更了解你受了什么样的伤。”
谢丞礼眼神里轻轻晃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温尔,像被一碰水兜头浇下,让他动弹不得。
她又低声说了一句:“所以我不是因为同情。”
谢丞礼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低头,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前,终于将一口气真正吐干净。
两人额头贴着,像两艘漂泊在黑夜的小船,倏地发现了对方,终于在同一个海面上互相确认彼此的存在。
温尔闭上眼,轻声问:“以前的事,你有难处。但是现在,好像是我问题更多?”
谢丞礼声音低哑:“尔尔,你没有任何问题。我想你和我在一起。”
“从电梯那天起,到现在,都没变过。”
温尔手轻轻收了一下。光线慢慢从病床脚边移到床侧,像一只温柔但不容忽视的手,轻轻将一切推向清晰的远处。
温尔靠在谢丞礼怀里,身体已经不再紧绷,双腿自然地蜷在床边。他的右臂绕在她后背下方,左手还按在遥控按钮上,一动未动地陪着她。
她闭着眼睛,没有再说话,但谢丞礼能感觉到,她并没有睡去。
她的肩膀微热,呼吸稳定,指尖有时轻轻动两下。
谢丞礼轻轻转了个角度,稍稍将她往下带了些,好让她的头能更贴近他胸口。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始终没有越过她此刻的承受范围。
几分钟后,他轻声道:
“尔尔。”
温尔没有回应,但呼吸明显停顿了一下。
“我有一份东西,想给你看看。”
“你不一定现在要选,如果不想,也不需要说话,只是……看一看就好。”
她没说“不”。
谢丞礼等了两秒,确定她没有抗拒,才伸手从床头柜下层抽出一卷圆筒状的硬壳图纸盒,动作很轻,避免惊扰到她。
盒子开口那层透明塑料有些紧,一只手搂着温尔,他只好低头含住一角,轻轻咬着拉开。
里面是几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A3幅面装修风格设计图。纸张边缘压着定位刻度,整体色调克制,以岩灰、原木、暖白为主。
他取出其中一套,单手撑开前两页图纸,让图样自然铺在病床侧的平面托盘上。另一只手轻轻搭上温尔的手背。
“我在申城,靠近凌瑞和温氏的地段,买了栋房子。”
温尔动了动,睫毛微颤。
“在湖月区,靠湖的东南边。房子还在基础结构施工,但主结构已经封顶。”
“我在考虑怎么装。”
他低声笑了一下:“有点纠结你更喜欢什么。”
“所以我提前找了三个团队,出了六套方案。我看了一下,留了三套。”
他拿过她的右手指尖,引导着落在第一张图纸上。
那是一张玄关与厨房动线草图,顶部用英文写着“Scheme C – calm, expanded entry + tactile ramp access”。
厨房是U型,入门宽敞,过道预留一米一,转角为缓坡设计,柜体高度略低于标准值。
谢丞礼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低声说:“这套我原本是给你选的。”
“你不爱做饭,但偶尔还是心血来潮。看你在城西做东西的时候喜欢有回旋空间,念叨过不爱一转身就碰到锅柄。这套开间够大,连岛台都能坐两人。”
温尔慢慢睁开眼。
她没说话,但目光缓缓移到那页图纸上。
谢丞礼等她视线落定,才翻到下一页。
那是一张卧室平面图。
床位靠近东墙,床尾预留了1.2米的轮椅转身空间,卫生间为干湿分区,全域无门槛,配有可旋转扶手,马桶边有起落滑板。
“这套是我自己的版本。”
“我想要一张低矮床,转移时能自己撑起来。主卧不设梳妆台,给你放在衣帽间。卧室留一面空墙,你说想在卧室看电影。”
温尔的目光在那张图纸上停了几秒。
她缓慢地抬起左手指尖,轻轻点了点床尾那处靠窗的短书桌。
谢丞礼低声笑了笑:“你喜欢那一块?”
温尔轻轻“嗯”了一声。
“那块原本是设计师建议放衣架的。我没同意。”
“我想你或许会想要拿来画画。”
“或者写稿。”
他声音更轻:“我想你待的每一处,都不必为了照顾我。随自己的心意就好。”
温尔的指尖收了一下,像被谢丞礼的话灼伤。
谢丞礼没有追问,只慢慢翻到下一页。
那是一张手绘风格的色板搭配图,展现了客厅、餐厅、二层阳台三处区域的色彩与材质。
温尔眼睛停在中间那组材质拼贴上。
一块粗麻白,一块烟灰色亚麻,一块橡木肌理。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伸出手,食指落在那块烟灰色上。
谢丞礼看着她,声音低哑:
“那是我特意选的拼接布料。”
“抗污、防滑,做成沙发面,也不怕你趴着睡。”
温尔眼神轻轻一动。
他语气轻下来:“你有时候一画就是五六个小时。你常常画着画着就躺沙发上睡着。”
“这个布料,不用担心衣服脏,也不怕你不小心睡翻了。”
温尔没说话,但她慢慢把那页图纸向自己拽了拽。
谢丞礼顺势松了点力,让她双手能压住整页。
她的指尖落在阳台那块灰色拼板上,声音很低:“这里……可以种东西吗?”
谢丞礼轻轻一顿。
那是她醒来以来,第一次主动问一个未来相关的问题。
不是关于过去,不是为什么这样,不是还好都行,而是一个具象的,未来的生活设想。
他欣喜若狂,但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温声应着:“可以。”
“你想种什么?”
温尔看着那块图纸,很轻地说:“薄荷。”
“还有小番茄。”
谢丞礼笑了:“我让他们装滴灌系统。你种什么,都让它活。”
温尔低头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是她这些天里第一次真正笑出来。
她把图纸轻轻叠好,双手捧着放到托盘一侧,然后靠回谢丞礼身边,动作更自然了一点,像是卸下了一层沉重的感官壳。
谢丞礼看着她:“你喜欢这套?”
温尔靠着他点点头:“比你以前办公室那套好看。”
谢丞礼:“……那套是我自己看了室内设计的书硬画的。”
温尔:“看出来了。”
谢丞礼笑了,低头贴着她额头:“你要是愿意,等房子建好,我们一起搬进去。”
“就我们两个。”
温尔“嗯”了一声,然后声音更轻:“还有一条狗。”
谢丞礼应得极快:“可以。”
“想要多大?”
温尔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可以陪你散步的那种。”
谢丞礼想了想:“我记得你喜欢拉布拉多,或者陨石边牧?”
温尔点头,靠得更近了一点:“能不能都要。”
“当然可以。”
谢丞礼:“是你的家,你想怎样就怎样。”
温尔没再说话,用头轻轻撞了撞他胸口。
谢丞礼手指在她后背轻缓地摩挲着。
以后,大概会过上两人两狗的生活了。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