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五十,城西别墅外的气温比白天低了好几度,庭院里一片安静。
谢丞礼推门回家的时候,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从冷调的世界里推开一道属于他的暖色。他低头,指节在门边轻敲两下,缓缓推开。
轮椅的前轮滚动过落地垫,碾进室内熟悉的地砖纹理。他没有开灯,路过的玄关的时候顺手调亮了玄关壁灯,暖黄色的光落下来,铺出客厅的一角。
一进门,他就意识到哪里不对。
先是味道。
不是他习惯的木调冷香型扩香,而是带气泡感的果茶甜味。温甜的,混着微弱的柚子香味,还有带了些辛辣的油香,像是某个女孩在房间里偷偷吃了零食后没擦干净手。
然后是视觉上的……失控。
玄关长凳上斜放着两三个拆了一半的快递盒,有一个歪歪扭扭地靠着墙,上头是粉红色胶带和某个手写签名。旁边还有一团没丢的保鲜膜纸和快递填充袋。
再往里,茶几上摊着各种东西。
饮料,是她最爱的水果茶,一杯半喝不完的葡萄多肉果茶和另一杯只剩冰块化成水的芋圆奶绿;
零食,一袋被挤瘪的海苔薯片,一根咬了一半的辣条搭在拆开的杯盖边上,辣条包装被剪成两半丢在玻璃托盘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暴风式拆吃战场。
电视机还开着,荧幕正播着《蜡笔小新》,新之助摇头晃脑地跳着怪舞,音量调得不大,却恰好能在整个客厅里回响起一点滑稽而懒散的生活气。
他目光一路扫过去。
终于在沙发那头,看到了她。
似乎是觉得冷,不知道什时候穿上了他早上换下的那件藏蓝色家居毛衣,里面是那件上午他说领口太大的棉质上衣,整个人横在沙发中央。
她一条腿翘起搭在沙发靠背上,另一条放在沙发上。头发乱糟糟地散下来,脸侧朝向屋里,小臂搁在脸下做枕头。
就那么睡着了。
呼吸极轻,嘴唇有点干,连脚尖都蜷着。
谢丞礼看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轮椅向前滑了一小截,他原本打算直接进主卧,现在却缓缓地停了下来,靠着她三米外的距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睡得熟。
像一只肚皮朝上的小猫,似乎是对环境极其信任。
她窝在这间原本冰冷干净到近乎样板间的别墅里,毫无防备地放松,撒野,肆意地留下痕迹,然后睡在沙发上,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
谢丞礼看着茶几上那半袋辣条,散发的刺激性气味让他微微蹙眉。
他家原本是清清冷冷的,几乎看不出人味的黑灰白空间。墙面是无接缝石材,地板是高密度木纹,电视柜嵌入式收纳,全屋找了知名室内设计师定制,一贯的干净冷调,艺术氛围。
他习惯有秩序,习惯控制,习惯一切物品各归其位。
可现在,那一套死板的规律被她在一周左右的时间轻轻松松地打乱了。
被快递盒子、果茶杯盖、零食包装、连同《蜡笔小新》的音效,将冰冷灰淡的样板间一起搅碎了。
谢丞礼觉得有点头疼。
是真的有点。
可他又低头笑了一下,笑意极盛。
他小心地控制轮椅靠近,动作极慢,避开茶几和沙发角落,把自己停在她脚边。他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温尔蜷着的那只手指微微收了下,似乎在梦里不满有人靠近。嘴唇动了动,没醒,却蹭了蹭沙发靠垫,伸手揪过沙发靠垫又把脸埋进去一点。
她睡姿不规矩,但很可爱。好似一只睡到一半被阳光晒到的猫,懒洋洋,不肯醒。
谢丞礼慢慢伸出手,去把她身上的毛衣下摆往下拉了点,盖住她侧着露出的细腰。他动作极轻,指尖在她腰侧划过时,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他低声:“尔尔。”
她没有醒,反而轻轻蹭了他一把,像本能地识别出熟悉的味道,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他喉结动了一下,整个人轻轻靠回轮椅靠背,目光没从她脸上移开。
眼前这个家,和他过去那些年住的不一样。
过去那些地方,是功能性的,必要有序的,一尘不染的。是他为了不再感受除了身体之外的混乱与无助,努力打造出的秩序堡垒。
而现在这里……
像是被鲜活生动的生命闯进来了。
生活有甜味,有碎渣,有咬了一半的辣条,还有女孩踢掉的拖鞋和揉乱的靠垫。
也有她半夜翻身时喊出的梦话,和他早上穿西装时被她打断的吻。
谢丞礼收回视线,看了眼她搁在沙发边的手稿纸。
他认得那些,是她这几天在做的服装结构练习。几张画纸被压在沙发垫和靠背缝里,线条凌乱,涂改的笔迹重重叠叠。
还有一支马克笔掉在了地上,笔头压扁了,一半干掉的黑墨染在了地毯上。
他轻轻低头,弯身去捡。
身体向前倾时,他需要用腹部发力,但那部分控制不足,整个人只能靠双臂捏住连接轮椅踏板的两根杆缓缓下俯。动作有点慢,他为了不完全让自己上半身趴在大腿上,只能侧着身子靠过去,用指尖夹住那支笔。
地毯很软,他的指关节碰在地上时发出极轻的声音。
但温尔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他,愣了三秒:“……你回来了?”
谢丞礼缓慢地坐直身子,声音很轻:“嗯。”
温尔撑起身体,揉了揉眼睛,一瞬间像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眼神还停留在他肩膀上:“几点了?”
“快八点了。”他看她头发睡乱了,一缕搭在脸边,“你怎么不去床上躺着?”
“等你啊。”她软着嗓子,“本来没打算睡着的。”
她坐起来,抱着靠垫,像冬眠刚醒的熊,懒洋洋地窝着,连发尾都散着困意。
她看了看茶几一圈混乱找补:“……我收拾来着,收一半睡着了。”
谢丞礼看着那杯果茶:“你是收着收着又点了第二杯饮料?”
温尔心虚地咬了一口自己的下唇。
“你会不会觉得我把你家弄得特别像垃圾场?”她小声问。
谢丞礼垂眼看着她,唇角淡淡扬起:“不像。”
她眼睛一亮,正准备撒娇,下一句就听他说:
“垃圾场会分类。”
她一愣,接着气笑了:“谢丞礼。”
他没说话,只抬手,轻轻在她额头点了一下。
她起身凑过去,整个人坐在他腿上,环着他脖子,鼻尖蹭着他下巴:“你嫌我乱就说,不许拐着弯损我。”
“我不嫌。”他说。
“感觉你被附身了,你还是那个洁癖的谢丞礼吗?”
“只是稍微乱点,没什么。”他声音很轻,“不过你每天睡这么久,是身体不舒服吗?”
“那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你家的时候就很困,然后和你一起躺着就更困。你是不是安眠药附身了啊。我原来也没有这么能睡的。”
“要不等你从巴黎回来还是抽空去医院抽个血吧。”
“再说啦。”她盯着他好几秒,然后靠得更近了点,低声:“你有没有给我带鸡蛋仔?”
“放在餐桌上了,不过看样子应该直接带过来。”
温尔窝在他怀里不动了。
谢丞礼轻轻环住她的腰,呼吸缓慢而沉稳。
“我回来看到你在,挺好的。”他冷不丁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点点头,赞同道:“你回来没忘了给我带了鸡蛋仔,也挺好的。”
好难得讲一句浪漫的心里话的谢丞礼被梗住:“不要吃太多,阿姨在准备的晚饭快好了。”
“哦。”温尔的声音懒洋洋,“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吃辣条。”
“可以。”
“还喝三杯果茶。”
“……那还是少喝一点。”
她咕哝:“不跟你计较。”
谢丞礼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嗯。”
轻得像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抱着她,静静地坐在乱七八糟的客厅里,听着电视里还没播完的《蜡笔小新》,和她此起彼伏的呼吸。
“好了,去吃鸡蛋仔和晚饭啦。”温尔拍拍谢丞礼的肩膀,双脚落在地毯上。
被谢丞礼拉住胳膊:“诶。”
“怎么啦?”
谢丞礼觉得好笑:“你这么往外走,大概会把脚底踩成黑色的。”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温尔看。
手工地毯的花纹多了一团突兀的墨黑色。温尔总算想起为什么一睁眼就看谢丞礼弯着腰费劲吧啦地捡东西的模样。
“额······”温尔隐约有点尴尬:“要不我给你买块新的吧。”
谢丞礼轻笑着拉温尔的胳膊绕过墨团处:“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我就说你比温辞的底线低一点。”温尔满意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谢丞礼一本正经地仰头看她。
“啊?”温尔愣怔,回想着自己忘了什么。
谢丞礼指了指自己的唇角,看上去神情有些受伤:“你说等我回来会再亲一下的。”
不知道的人看了此刻谢丞礼的表情还以为平素不苟言笑的谢总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温尔噗哧地笑出声,弯腰在谢丞礼冰凉柔软的唇上贴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啵”。
“现在好了吧?”
“那我不管你的地毯啦。”温尔转身,溜溜哒哒地跑去餐桌拉开椅子打开谢丞礼带回来的鸡蛋仔塞进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