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晚撞见谢丞礼摔倒之后,温尔就一直心神不定。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失控的感觉了。
摄影棚清场时,空气里还残留着高强度炽灯的热。温尔在黄姐办公室门口站了两秒才进去,刚走进门,就听见一句:
“温尔,来得正好。给你说一下,林叙突然发烧住院,谢总顶上了。”
她怔了一下:“谢总?”
黄姐点点头,语气和表情都十分复杂:“他开完会下楼,听到说今天人不够,我说临时找不到替代的模特。然后就说‘我来。’”
“不过,点了你进换装间协助,其他人清场。”黄姐顿了顿,笑眯眯的,“大概因为你是衣服的设计师吧。”
温尔点头应下,看着黄姐的笑容莫名觉得邪恶。指尖轻轻合住那张流程单的边角,感受到捏着纸的手,在细微的颤。
——
五分钟后,她站在摄影棚后台的更衣间前。厚帘拉着,遮住了窗外的光。所有人都被调去外场调整灯位了,整个房间只有她一个人。
她手里是那套未来感的结构服装,磁吸式胸部拼接,侧拉链设计,背部多了一条环绕下摆的内衬支撑带。
为的就是方便坐姿稳定性差的用户穿脱。
她原本是为别人设计的,可现在,却是谢丞礼坐在帘子后面。
“进来吧。”
和往常别无二致的低沉,平静的声音。
温尔掀帘进去,脚步刚落下的那一瞬,视线一抬,便对上了眼前的画面。
谢丞礼半靠在轮椅上,整个人微微有些向左歪,右手搭在膝上,左臂还在吃力地从衬衣里往外抽。他只脱了一半,另一半还挂在肩头。
他的腰明显无力地往下塌着,下半身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按在防止褥疮的座垫上,左腿稍微滑落,鞋袜和足托为了穿裤子已经脱下放在一边,足托边上那只一次性拖鞋掉了,脚裸露出来,苍白,还有点肿胀,脚趾略微向内蜷缩,像被风吹久卷边了的纸。
温尔心里揪了一瞬,她走过去蹲下,伸手帮他抽掉那半边衣袖。
谢丞礼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听到林叙没法来,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头脑发热就顺口就跟黄倩文说自己可以帮忙。结果真到了更衣室又开始退缩,他沉默着脱掉鞋袜和支具,久违地感受到了害怕。
他仔细端详着自己残废的身体,有些自嘲地想,昨天已经让温尔看到了摔倒和失禁,今天再让她看到自己破败难看的身体,大概会吓坏她。
温尔不等他开口,手已经从他后腰绕到肩后。他的皮肤是凉的,尤其是肋骨下那一段,像是失了血色的白瓷。
衣袖抽出时,他右肩轻颤了一下。她顿了顿,放轻了动作。
“昨晚拉伤了。”他声音低哑,“今天不太能抬。”
温尔手一紧。她知道他说的是摔倒的后果。胸口堵的难受。
“我帮你穿这件。”她将试穿服拿过来,从背后绕过去,掀开衣摆,先套右肩。她每个动作都慢,像是怕伤到对方。
谢丞礼没有抗拒,但身体明显僵着。他看到温尔把头发别在耳后,绕过来,把衣服从他腹前拽平时,视线扫过他的腰线
他腹部以下完全没有力量支撑,腰侧因为肌肉萎缩轻微内陷,裤腰松着,只靠一条皮带扣住。左腿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些歪了,轮椅侧垫陷进去一截,整条腿凸显怪异的存在感,唯有裤子里凸起的膝骨提醒着这是人的身体。
她眼睫微动,不自觉停顿了一秒。
谢丞礼伸手捞起那条歪斜的腿放好,低声说:“抱歉。”
他声音不重,却带着从喉咙底部挤出的沙哑。
温尔听到他在为了无意间只是有些歪斜的腿向自己道歉,一股邪火冲到头顶:“闭嘴。”
但没有走开,只是继续帮他把扣子一颗颗扣好,扣到最上面那一颗时,她指尖落在他喉结边缘,隔着衬衣,能感受到他皮肤下微微的跳动。
他没敢说话,也没敢动。
温尔直直地盯着他,空间静得能听到两人交叠的呼吸。
谢丞礼垂着眼看她,声音压低了一点:“你别靠那么近。”
“怎么了?不让看?”她终于开口,语气淡淡的。
“不是。”他闭了闭眼,“我是怕你看了心里不舒服。”
温尔哽住,沉默了两秒,缓缓站起身,将他衣摆拉好,语气硬邦邦:“我不会不舒服。”
她蹲下去,将他没完全放好的腿轻轻抬正,指尖隔着裤料,碰到他膝骨时,他整个人狠狠一抖。
不是疼,他早就没了知觉。他被眼前的画面冲击的极其别扭。昨夜卧室昏暗的光线不如今天的室内灯光明亮,冲击也远不如今天大。谢丞礼侧开脸,喉咙紧得好似被掖了块布。他不习惯任何人碰他瘫痪的部分,更不想让温尔那样纤细干净,只该握住画笔的手碰他肮脏瘫软的躯体。
他是曾妒忌林叙能有被温尔帮忙穿衣的待遇。可真轮到他了,他只觉得羞愧不已。
可她蹲在他脚边,手还放在他小腿上,仰头看他。眼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让他呼吸凝滞的温柔。他惊觉眼前的女孩在他没有见证的岁月里,悄悄地,独自长大了。
“我不会不舒服。”她低声又说了一遍,像在抱怨,“明明是你不愿意我靠近。”
谢丞礼想张口说什么,可一开口,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你靠近,”他说,“我躲不开。”
他思索半天,也只能想到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来回答。
她蹲在他膝前,一边抬手整理袖口,一边将那道磁吸扣一颗颗合上。扣子设计在胸腹正中线,她的指腹难免会扫过他腹部的线条。
他原本就因下腹失去知觉,肌肉早已松垮,只有两侧腰肌还勉强能维持挺直。可当她的指尖落在那片真实与空虚之间的地带时,他像是触电般身体一紧,呼吸猛然短了半拍。
温尔感受到那一瞬的颤,却没有退开,只是继续扣下最后一颗扣子,低声问:“是不舒服吗?我弄疼你了?还是痒痒?”
“没有。”他声音低哑,眼神飘过她的发顶,却不敢直视她的眼。
温尔起身,去后方拿平板准备试拍。他在她离开的那几秒自己尝试推动轮椅,但发力不对,一使力就扯到了昨晚拉伤的肩,整个人险些侧滑下座。
“呃。”他下意识噤声。
没等他回正重心,温尔的手已经扶住他背后。他惊了一下。不是轻轻搭着,而是整个人扑过来,将他上半身紧紧圈住,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谢丞礼怔在原地,下意识想伸出双手回抱但又被理智按下。她靠得太近了,脸几乎贴着他侧脸,发丝扫过他耳后。鼻间萦绕着她身上那股洗衣液和植物护手霜混合的暖香。
“你不要乱动!是不是扯到肩上的伤了?”她焦急又担心。
“没事。”他屏住呼吸。
她没松手,抱着人把他往轮椅靠背扶了扶,不小心瞄到紫黑色的瘀伤,不咸不淡的嘲讽:“这叫没事?”
谢丞礼垂下眼,看着她手还放在他轮椅坐垫上,距离他残废的大腿不过几厘米。他忽然喃喃一句:“你别这样。”
“哪样?”她看他。
他没说话,低头,指节不自觉地摩擦轮圈边缘,像是怕自己下一句会说出什么失控越界的话。
温尔没逼他,她收回手,拉来平板,“你坐稳,我帮你调镜头。”
他这才缓慢点头,试图将自己坐正。可他知道,现在坐得再直,后背也依旧塌着,小腹也收不紧。
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到三年前那个可以随时站起、收腹、转身、握拳的自己了。谢丞礼有点后悔,不该头脑一热就过过来帮忙。
他盯着她的背影,一瞬不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温设计师,准备就绪,可以开始拍了。”
两人之间骤然安静。
温尔看他一眼:“能上台吗?”
他轻轻点头:“得麻烦你帮我推过去。”
她将手放到他轮椅后方,微微用力,光从门外洒进来,一前一后,她推着他,朝光亮中走去。
摄影棚灯光重新打开的那一刻,整个场地像被推入了另一种秩序里。
温尔站在光圈外的中控区,手里拿着平板,目光落在轮椅前方的那道人影上。
他穿着那套试穿服,坐在光影交错的背景中,左肩明显略低,背部塌陷轻微,但坐姿极稳,眼神没有回避镜头,只是淡淡地望着镜头下方,像是隔了一道墙。
未来感的衣服在他身上竟也不违和,不过和阳光开朗的林叙是截然不同的观感。谢丞礼的面部线条更冷硬锋利些。
摄影师按下第一组快门的时候,谢丞礼没有动。
他没有模特的职业姿态,也没有特别配合的表情,只是以一种极其克制的方式维持着稳定的坐姿。看上去更适合出现在财经杂志的封面。
“后仰一点,下巴偏左一点。”温尔站在摄影棚侧方,低声提示。
谢丞礼跟着提示稍稍调整。
“可以了。”摄影师的声音在灯下响起,“这个角度很好,衣服结构很清晰,再来一组。”
快门声接连响起。在短暂而规整的光闪里,谢丞礼看不清楚暗处的温尔。可温尔却一直看着他,没移开过视线。
他上半身的肩带部分被宽阔的肩撑得极稳,背部结构剪裁让他坐下后依旧保持轮廓流畅,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凸显出他的腿部几乎无动作配合,下腹轮廓自然内陷,双膝轻微歪向外侧。
温尔心口难受。她忽然意识到,他愿意试穿这套衣服,暴露在摄像机里,似乎只是为了帮助她顺利地进行工作。
——
拍摄结束后,外场的工作人员纷纷散去。黄姐还在外面跟摄影师对接数据,摄影助理和场务也都去了剪辑组,后台只剩谢丞礼一个人还在换衣区域。他没叫温尔,一个人慢慢转动轮椅,自己滑回试穿区的小更衣室。
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光。
温尔在通道另一侧等着,想了想,还是转身走了过去。
“我进来了。”她轻声说。没有等回应,便轻轻推门。
谢丞礼还坐在原位,外套刚脱下,搭在膝上,汗已经从鬓角渗出。轮椅不够宽,动作幅度受限,他衬衫只解了一半扣子,露出线条健康的胸肌。他皮肤白,右肩一块紫黑就更显眼,似乎刚才动作又牵扯到了。
“别动,我帮你。”她走过去,声音没有起伏,手已经落在他解开一半的衣襟上。
谢丞礼没有动,也没有说“好”。只是仰头看着她,两人目光在那一瞬间撞上。
温尔的指尖沿着衬衣轻轻剥开,磁吸扣“啪”的一声分开。他的整个胸口露出来,不是运动员那种线条紧实的身体,只有健康的胸肌和肩颈线条因为覆盖着薄肌极其漂亮,不过肋骨下只剩久坐后肌肉松弛、皮肤苍白被重力掌控的软肉。
她的动作轻,却也极慢。
那件衣服被她从肩头褪下,他手臂配合地一动,左边袖子顺利脱下,可到右边的时候,他的肩抖了一下,疼得收不回来。温尔立即伸手绕到他背后,从腋下托住他的胳膊。两人靠得极近,温尔的额发几乎擦过他下颌。谢丞礼没说话,忍着那一瞬的刺痛,配合着让她将衣服褪下。
“疼的厉害?”她问。
他点了点头,又摇头。像是不想回答。
衣服终于被褪到腰际,露出他一侧腰线。那一块明显凹陷,靠近下腹的地方,连胯骨都微微凸出,裤腰松松垮垮挂在骨头上。
温尔眼睫轻颤,指尖顿了顿。
“你看,你总这样。”她有些气恼,“你什么都不说。我有时候真好奇你伤的是嘴还是腿。”
谢丞礼看着她摇了摇头,眼里是一种钝重的迟疑。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低声道:“尔尔,我知道你一直气我躲你。”
“只是……”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我已经不太像一个男人了。”
那句话说出来的瞬间,空气里像被抽走了氧气。
温尔站直身,垂眼看他。
谢丞礼没再开口。
她慢慢蹲下来,将那件刚脱下的衬衣外套叠起放到一边,又替他将自己的衣服从背后拎起,小心从手套过。低头时,发丝滑过他手臂。他想抬手触碰,却最终只蜷紧了指尖。
温尔的声音冷冰冰的:“谢丞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