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温尔站在谢丞礼城西的别墅门前,轻轻按了一下门铃。门口的感应灯在她靠近时亮了,映出她身上的长风衣,一侧衣摆在晚风中被掀起一点,贴着小腿。
里面没有动静。
她犹豫了两秒,又抬手敲了敲门,指骨轻碰大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原本是不想来的。
黄姐傍晚突然发烧,但还有一份项目审阅原稿必须今晚送出去。偏偏是谢丞礼那边要的。于是就叫了还在加班的她,让她帮忙把一份纸质文件亲自送过去,说对方“明早七点要开会,得在今晚前送到”。
黄姐一边咳一边解释:“文件其实也可以让江屿过来取,但他临时去了隔壁城市,等他回来再送就太晚了。谢总在家,不如你直接送过去更快一点。”
温尔当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想,左右不过是送个文件,也许交给家里的佣人连面都见不到。
可现在,门虚掩着,没有反锁,也没有回应。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一层灯开着,屋内静得有些反常。地板整洁,玄关处摆着一双皮鞋,静静地停着一把他平时在公司用的轮椅。但屋里没有人应声。感应灯洒下来的光将影子拉得很长的时候,她忽然有种没来由的犹豫。
“谢总?”她声音放得很轻,只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这栋房子是她第一次来,听说是他受伤后才搬进来的。远处的电梯门在这栋三层的现代简约风格的室内装潢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本能地朝走廊尽头的方向走了几步,刚拐过客厅转角,脚步却猛地顿住。她站在门口没进去,侧耳听了听,隐约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像是什么东西碰到了地面,又或是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
房门没关,微微虚掩着,透出昏黄的光。她站在门口,视线落入房间的那一瞬,呼吸微微一滞,整个人倏地怔住了。
谢丞礼坐在地上。准确来说是,摔在地上。
整个人侧身靠在床边,左手撑着床沿,右手垂在身体一侧,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发被汗湿透,垂落下来,遮住了一半眉眼,鬓角贴在脸颊。他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垂坠感十足的丝质衬衫此刻贴着胸膛,褶皱间透出湿痕。
轮椅横倒在他身边,斜靠在床尾,座垫被压出一道深痕,脚踏板是连接着骨架的,金属部分擦到了床尾,发出一点细微的响声。
他没挣扎,只是仰头靠着,喘着气盯着天花板,神情怔怔的。身上披着一件没有扣扣子的薄针织开衫,下摆皱成一团
身下的地板冰凉,拖鞋在摔得时候被甩去了一边,光脚裸露在外,连一只足托都滑脱歪斜。那种足部支局温尔去康复医院当志愿者的时候见人穿过。是防止脊髓损伤病人足下垂导致踝关节变形的医用支具。两条腿毫无生气地摊着,裤脚被蹭起,露出一节小腿,线条因长期失用而单薄,皮肤苍白,看上去不带温度。
温尔没有动。她也不知自己站在门口多久,脑子像被什么重重地打了一下,一时空白,有点发懵。
是他先动了。
谢丞礼偏了偏头,似乎听见了动静,目光缓缓转向她的方向,眼神有一瞬的停顿。
然后轻轻笑了一下,似乎是带着自嘲的笑意,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来了啊。”
温尔没理他,抿了抿唇,走进去,蹲下身,第一时间去看他的手有没有伤。发现没有明显的外伤,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背,果然是一片潮热。但似乎有一条分界线,肋骨上的位置,被汗水浸湿,肋骨下的衬衫却很干爽。她伸手碰了碰,只感受到瘆人的冰凉从衣料渗出。
在她有下一步的动作前,谢丞礼伸手去拢了拢她垂下来的头发,动作迟钝而克制,像生锈破败的齿轮,每动一下,都生涩艰难。
“别生气了。”他说。“好不好?”
温尔咬了咬牙,不想理他,只将胳膊伸到他身后,打算把谢丞礼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慢慢把他撑起来。
“等下。”他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是太久没说话还是疼的,“先别碰我肩膀,刚刚摔的时候有点拉伤了。”
她动作一顿,随即改从他腰后绕过去,蹲着用手臂绕过他的上半身,小心地将他向自己怀里带。
谢丞礼没有抗拒,他想,就一次吧。以后不了。
他的动作很配合,没有前几次冷硬,没有挣扎着不让她碰,但也没有解释摔倒的过程,只是顺着她的力道,一点点往她肩膀靠过去。他的身体比起相同身高的人来说其实算偏瘦,最近一年工作太忙,复健的时间不多,肌肉流失有些快,整个人的分量几乎就是骨头。又因为下肢毫无知觉,重心全靠上肢调节,稍有不稳就会滑倒。
这是谢丞礼四年来第一次这么近地和温尔接触,他贪婪而仔细地看着温尔的侧脸。他的侧脸感受到温尔呼出温热的气息,扶着温尔肩膀的手指轻动。
谢丞礼感受到她手臂压在自己背后,衣料贴着皮肤,带着余温。他默默偏过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额角的汗,视线扫过,看到身下那一点点潮湿的痕迹。他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严重痉挛和肩膀的拉伤才从轮椅上翻下去的,本已经通过训练做到了膀胱控制,只需要按时定量喝水,和准时去间歇导尿就可以摆脱令人作呕的留置尿袋和纸尿裤。
但这种意外还是无法避免,失联的肢体不自主地痉挛抽搐,牵扯到了膀胱收缩。他大概知道那里早就渗了,但他动不了,附近也没有毯子,没法遮。
“唰”地一下,他感觉耳根烧的疼。但他不敢动,他害怕自己一动,再把温尔弄摔倒了。
温尔早在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了裤子和地板上的水渍,但没有出声,只是更用力地将他托起来,让他坐回轮椅。
过程中,谢丞礼一侧腿不受控制直直地向前滑去,她抬手稳住他的膝盖,她的手掌是温热,隔着一层裤料,传来他膝盖处微弱惨淡的冰凉。
谢丞礼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一紧。
他心里涌出一种奇异的感受,羞耻、焦灼、但又不想抗拒。谢丞礼死死地盯着温尔触碰自己无知无觉的腿,被她碰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还能感受到膝盖一样。
“是怎么摔的?”她低声问,说出今天到他家的第一句话。
他沉默了一下,说:“刚才打算躺着,转移的时候,肩膀突然疼了一下。”
“今天……护理师没来。”他垂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本来没事,是我最近状态不好。”
温尔心里难受,没再开口。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味道,不算太难闻,却令人极难忽视的尴尬。谢丞礼轻轻咳了一下,像是想解释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这样让温尔知难而退也好。他痛苦地想着。别再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了。
等他重新落回轮椅坐好,温尔扶稳他,环顾四周,然后转身去拿靠墙边沙发放着的薄毯,展开,遮住了他下半身。她知道谢丞礼不好受,也听见了刚刚他尴尬地轻咳。也知道谢丞礼不可能让自己帮他,她只能做到这里,
谢丞礼看着她低头给自己的腿铺毯子的动作,喉咙动了动,声带像被女巫带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到底是看见了,只是没有说破让他难堪而已。谢丞礼却在她收手时,轻轻伸出手,指腹擦过她手背,像是不小心碰到的,又像,克制地请求保留一点接触。
“别生气了,好吗。”他声音低哑,“我没想到会是你来的。”
温尔抬眼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把毯子从一旁抽出,覆盖在他膝上。他没有拒绝,低声补了一句:“……谢谢。”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钟表秒针轻轻跳动的声音。温尔将档案袋整整齐齐放到茶几上,没有再看谢丞礼一眼,绕过沙发走去厨房。
不是想照顾他,她只是想找点事做,不让自己站在原地太难堪。在厨房柜子里找了一圈,只看见清洗过但未晾干的玻璃杯。她抬手扭开水龙头,洗净,又在沥水架上找出茶叶罐。
没多想,温尔选了那罐焙火香最淡的茶叶,用水烫杯后冲了一杯,稳稳地端回房间。
谢丞礼还是坐在原位,轮椅重新扶正,但姿势没有完全放松。背略佝偻着,手臂自然垂下,掌心朝下垂着,放在自己的腿上,眼神低落。
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把杯子放在他膝边的小几上,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你别走。”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重,却在这沉默的空气里像一道雷鸣。
温尔停了停,没有转头。
她听见他说:“那天是我不对,不该在会议室跟你那么说话。让你伤心了。”
他语气很平淡,像是陈述。
“我也有错。”她的回答也很平淡,但不稳的声音还是让她露了怯。
谢丞礼低头,喉结动了动,没有再开口。
水蒸气在他身边轻轻晕开,氤氲的热气和茶香味绕在他身前。窗外风吹着初冬的夜色翻动,沙发边上的地灯映着他鬓角的发线,肩头依旧是湿的,像还沉溺在那场崩塌。
温尔的手指在掌心攥了攥,看着眼前人的可怜模样,还是不可避免的心软了。最终转过身,从小几上抽了几张纸走到他身边,轻轻地给他擦了擦脸侧的汗。然后又去擦湿透的后颈。谢丞礼身子猛地僵了下,像是没预料到这个举动,忙伸手去拿温尔手中的纸巾,低声说:“我自己来。”
“你胳膊还能抬起来?”她看着他,语气不再咄咄逼人,但还是让他哑口无言。
他确实抬不起来。
谢丞礼没再说话,任她拿着纸巾从他后颈一路按到锁骨。温尔其实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认真地只想让眼前这人的汗水快点被擦干,别再受风感冒了。他的背还是很宽,但瘦了很多,骨架下面藏不住肌肉的流失,肩胛骨轮廓都透出衣料,右边肩头紫红一片。覆盖在肩胛骨上,宛如一只有一半颜色的蝴蝶。温尔看的心疼,动作更轻了些。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低声问。“肩头疼吗?”
谢丞礼本想说“不疼”,但喉头哑了下去。他觉得,这时候再说谎已经没有意义。她已经什么都看见了。
“有点。”他说,“摔的时候肩膀先着地的。”
他其实也想知道,他现在开口说了疼,她会怎么做。会像对待林叙那样吗?
她“嗯”了一声,没再问。
谢丞礼的面色微不可查地低落下去,想伸手去摸一摸伤口,但右肩一抽,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还微微地颤抖着。
温尔眼明手快,直接握住他手肘,把他作乱的手按了下去。这一瞬,两人靠得很近。
她低头时呼吸拂过他脸颊,谢丞礼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茶香混着玫瑰花香,她还是喜欢叠着用香水。洗衣液和护手霜混在一起的味道,清新干净得像是和他满身潮湿、腐臭闷腥的失控世界隔着一道线。
他忍不住轻声叫出好几年没再教过的名字:“尔尔。”
温尔没动,久违地听到这两个字,眼睛有点热,声音有点哽咽,问:“怎么了?”
“你……”他顿了一下,侧头避开她目光,“还没说原谅我。”谢丞礼闭了闭眼,像是想叹气,又像是放弃挣扎。
温尔起身,把手边的纸团攥在手里,扔去一边的垃圾桶。她走到茶几边,路过那杯渐渐冷下来的茶,忽然觉得整个人也冷了下来。刚才扶起他时,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真实体温。
不是常人那种热,而是一种被汗水和药物压制后的虚冷。皮肤是凉的,脊背是僵硬的,手臂的重量靠她一只手几乎就能托住。
三年前她不是没想过他变成很虚弱的模样。只是她没想到,会是这样难过。
没想到,谢丞礼这样的人,这样在她的世界里,可以满足她一切要求,无所不能的人。会有一天连摔倒了也不叫人,连失禁的痕迹,也要自己默默承受。更没想到,摔在地上撑不起来的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来了啊。”
这和她去康复中心做志愿者不一样,和她采访那些残障志愿者不一样,和她帮助林叙那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不一样。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和高高在上。她自以为自己的周全,全部是建立在那些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上。
但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这样脆弱和无助,她是这样方寸大乱。
她站在小几边,背对着谢丞礼,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犹豫的样子。
屋里很静,墙上的钟敲了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