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早上,温尔到公司的时候刚过八点半,设计部还没完全有人来。她穿了一件灰蓝色的衬衫裙,外面罩一件黑色短风衣,头发没扎,略微卷的长发披下来,看起来温柔恬静。
她刷卡进门,远远看到黄姐坐在办公室里打电话,神情严肃。
“来了?”黄姐朝她招了下手。
温尔点点头,把外套挂在椅背上,走过去。
“今天上午十点三十八楼开会,临时加的。”黄姐语速快,“年会主视觉方案要确定初稿,你提的那个‘解构成衣’方向进了初选,准备一下。”
“要汇报吗?”温尔问。
“谢总温总都在场,准备下吧。”黄姐顿了顿,补充一句,“不过也别太紧张,他们更看整体思路。”
“好。”
黄姐看了她一眼,又说:“状态不错,继续保持。”
温尔笑了一下,点头应了声:“嗯。”
她回到座位,把昨天做的方案又重新过了一遍,然后起身去样衣间确认一块面料的质感。
她提案里有一段关于“环保与功能性融合”的设计,需要用到回收纤维再处理的轻质布,打板时颜色容易偏灰,如果灯光不合适,很容易看起来脏兮兮。
温尔在样衣架前站了一会儿,蹲下去在底层抽屉里翻面料卡。她找得很认真,动作安静,身后的门没关,走廊传来低低的脚步声和轮椅划过地砖的声音。
她没回头。
直到黄姐从门口探头进来:“温尔,找到了没有?我们要走了。”
“找到了。”她拿着两张卡片站起来,“我拿过去对一下灯光。”
黄姐点点头:“一会开会的时候你坐我右边。”
“好。”
她把卡片装进文件夹,和黄姐一起坐电梯上三十八楼。
—
会议在十点整准时开始。这次开会的会议室不大,十来个人围着长桌坐着。温辞在主位,谢丞礼坐在一侧靠窗的轮椅上,文件已经摊开在面前。
他今天穿着藏青色衬衫和黑色马甲西裤,没打领带,只是系了顶扣,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线条干净小臂。身下的那台轮椅从亮黑色变成了磨砂黑色,不过坐垫还是有手掌那么厚,靠背还是很低,约莫在肋骨的位置。
他没抬头,视线只落在文件上,一页一页翻得很慢,看得仔细。
会议开始后,品牌部先讲了总体流程与预算,黄姐简单带了一句各组目前提案方向,轮到温尔时,她把那张文件夹翻开,递到温辞手边,又发给谢丞礼一份。
“我们组这次从‘视觉语言’入手,用解构方式回应三十年周期性中品牌本身的结构演化。”
她声音不高,语速稳,看得出提前做了充分准备。
“成衣结构方面采用拉链拼接和可变形打版,分别对应两个副主题,模特呈现时将借助现场装置完成结构交错的即时变化。”
谢丞礼翻到中间那一页,指节敲了下纸面:“你这个结构拼接落点在什么位置?”
“侧腰。”温尔立刻回答,“背部避开脊柱中心线,避免在模特在行动过程中变形。”
她停了停,又补充:“系列发布时正好撞上冬残奥会,介于集团的合作意向,会选择其中几套用轮椅模特作为宣传。”
谢丞礼点了一下头,没再说话。
会议继续推进。温辞立刻下了决定,合上手中的提案,对品牌部说:“这个方向可以单独拉一个通道试拍一下,下午三点我过来现场。”
“好。”
会议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结束后大家陆续起身准备离场,黄姐被品牌部拉去聊周年走秀顺序,温辞出门接了电话。
温尔坐在原地整理资料,没动。
谢丞礼没有走,他安静地坐在一侧,一只手搭在轮椅挡板上,像是在思考刚才的会议内容。温尔注意到他右腿的膝部下方有个细小的轮椅固定扣,是最近刚换的那种轻量型。她认识那个牌子,是今年春季刚推出来的款。
谢丞礼忽然开口,直直地望进温尔的眼睛。眼神说不出的复杂:“留在设计部不打算走了?”
温尔没有立刻回答,只把资料夹合上,抬起头,语气平稳:“我打算先做满三年。”
“你原本想做品牌。”
“是。”她牵起嘴角笑了一下,“但现在更想了解完整流程,总不能好高骛远。”
谢丞礼的视线没从她脸上移开:“这次提的视觉主题,是自己想出来的?”
“我看了历年年会的主题偏向,”她把手中的笔转了一下,“发现大部分都倾向宏观词汇,所以就延续了以往的主题。”
他点点头:“嗯。”
温尔笑了下,没接话。气氛不像一开始那么紧张,但也不轻松。
谢丞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气馁,说:“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这句话问得不重,也不带火气。像是在问中午打算吃什么一样平常。
温尔没否认,轻笑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可能有。”
谢丞礼没再追问。他低头把笔收起来,将轮椅往后推了一点。
她站起身,“黄姐还在楼下等我,我先下去了。”
他微不可察地轻轻叹息,点了下头。
她走出会议室时,门关得很轻。谢丞礼没动。他坐在原地,手搭在定制的轮椅挡板边缘,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扇关上的门。
他有点烦躁,莫名想,当时定轮椅的时候,该要个扶手的。
温尔从三十八楼下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
回设计部坐下不久,黄姐也回来了,一边打开外卖盒子一边唠叨:“怎么现在开会都变成现场面试了?谢总今天谁惹他了,看谁都跟扫描仪似的。”
温尔低头翻资料,没什么情绪波动。
黄姐看了她一眼,忽然饶有兴趣地问:“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温尔翻页的动作顿了一下:“他问我为什么不做品牌。”
“哦?”黄姐咬着筷子,“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想先了解流程,不能好高骛远。”
“滴水不漏。”黄姐点头,吃了一口盖浇饭,“你现在做事确实比你上一次来实习的时候成熟很多了。”
温尔笑了笑:“三年不白长嘛。”
黄姐没接话,悄悄看了她一眼,没继续问下去。专心地吃饭。
午餐后大家陆续回到工位,设计组下午有一场预选走秀资料汇报,温尔要准备一个结构板样。她拿了手机和资料去样衣间找模型和材料。
程星看着她一边比对结构图一边在备忘录里打字,忍不住说:“温温你之前在国外实习是不是也做走秀方向?”
“有做过。”她手没停,“但那边我做配合方,咱公司这边流程更紧凑,链条也更完整。”
“那你适应的好快啊。”
温尔笑了下,叹气:“还在努力中呐。”
其实她在巴黎的最后两年除了读书之外,还在巴黎的实习公司跟着接了两个小型品牌的打样提案,虽然都是乙方,却也锻炼了她不少抗压能力和沟通技巧。
毕竟是在在自家公司靠关系混饭吃,温辞搞得有模有样,她也得混的像样点。
晚上七点,她准时收工,坐地铁回家。手机在包里震了几下,是几个同事在群里发笑话,她懒得回,一整天累的她已经没有力气,等到站后才掏出手机。
出了地铁站天已经暗下来了,她在便利店买了杯热牛奶,边走边喝,走到小区门口时,一阵风吹过,她下意识拉紧风衣领口。
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凉。
—
城西另一头,谢丞礼提前回了家,晚饭没吃多少,只喝了几口海鲜粥,吃了半份青菜。
洗澡前他按惯例做了一组滑轮训练,但因为肩关节不太舒服,做到一半就放了下来。他把自己转移到浴室的洗澡椅上时,动作比平时慢了不少,肩膀一阵一阵地抽痛,右臂没办法用力支撑,差点在瓷砖上磕到手肘。
他愣了一下,停在那里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调整了姿势,把轮椅移回扶手位置,用毛巾垫着擦干身体。
动作熟练,但每一步都沉默。出了浴室后没开客厅大灯,只是坐在窗边一盏落地灯下,把白天的那份设计稿又拿出来翻了一遍。
温尔的字迹很好认,清爽娟秀的,但每一个笔画都写得有力。他翻到最后一页,是手绘的走秀动线草图。她用蓝色的墨水笔在下方写了几行附注说明,还贴了一张回收布料的样品卡。
那张卡纸下方,被她按了个角,边缘有点翘起。谢丞礼伸手摸了一下,指腹碰到那处卷边,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那一角很可爱。想起很多年前,温尔还在上中学,选修了服装设计,第一次做作业时,拉着他说:“你坐着别动,我想看袖子从你手臂垂下来的角度。”
那时候她才十七岁,连尺都不太会握,画草图也总是歪的。
他坐在阳台晒太阳,她靠在他的膝盖边上画,头发不时蹭到他手背,他没敢动,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画。
她一边画还一边嘟囔:“你不要一动不动,我又不是给你画肖像。”
他想说点什么,但没敢说。那会儿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喜欢她了。只是他的年纪太大,两人身份太近,他不知道能怎么表达,只能小心地维持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这个角色。
后来出事以后,他也不打算敢了
身下的轮椅和无人看见的狼藉,像一堵墙,把很多话都挡在了心里。
——
晚上十点,温尔坐在沙发上改一份剪裁稿。她看着屏幕上衣片拆解图时,不自觉地想到白天谢丞礼坐在那里的样子。
他还是那个沉静的样子。而且多了点她看不太懂的东西。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她希望以后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他了。不是为了“让他看到自己努力”,也不是为了“重新靠近”。她是真的只想做自己了。
温尔点开新建文件,把一组袖山变化做成独立文件,给样衣组传过去,又附了一行说明:
“该款适用于坐姿状态下肩臂活动,袖口顺延平放,不堆积。”
发完后她关了电脑,去洗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坐在床边喝水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很久以前,她曾给谢丞礼写过一封信,放在他的车里副驾驶储物箱里。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里面只写了一句话: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把我挡在外面。
那封信后来有没有被他看到,她一直不知道。但她已经不想再问了。
——
谢丞礼夜里又醒了一次。他不是第一次失眠,但是自从温尔回来后,失眠格外频繁。
他拉着床边的栏杆翻了个身,听到紧贴在床边的轮椅轻轻晃了一下,碰撞的声音很轻,却打断了别墅里整晚的沉默。
他盯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脑海里反复响着白天她走出会议室时,那个干净利落的背影。
他想着,伸出手缓缓从自己的肋骨处往下摸,从隐约感受到触摸,到像在摸别人的身体。
过去的这几年,在他一动不能动的时候,她不是原地等着。
她一直在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