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鹿鸣正就着萧正则的意思,和户部尚书以文字为媒,认真掐架,掐得酣畅淋漓,闻言抬头,萧正则刚是夸她了,需要谢恩吗?
她这一回神,才意识到,自己一手奋笔疾书,一手竟早拔了一侧遮眼的步摇,握在左手轻轻磕。
于是赶忙整理好衣袖,把那步摇掖在袖下。她长在丞相府中,各种珍宝过手不少。这步摇上几颗鸽蛋大小的正圆净白东珠,她曾经见过,知道是皇室珍藏。被自己挨着案角轻敲,实在暴殄天物。
“陛下谬赞了。”她微一行礼,拽过笔继续写。这韵散结合、骈偶丽句、用典化典、指桑骂槐,真是让容鹿鸣喜叹棋逢对手!
萧正则倚着龙榻看她,她当年就是这样,他去她军帐里偷偷看过:在沙盘前指挥若定,左手指间夹颗黑晶棋子,轻轻敲,声若金石。他读过容雅歌的政论,想他俩同师所授,素以文章得称,笔力应当不差。
于是出声提醒:“户部尚书年老,颇有告老之意。鸣鸣可收着点儿,别把他气出个好歹。”
“是。”容鹿鸣端坐,收了笔势。想想这些老学究,迂腐得有些可笑,却执着得可敬。
有些字句在容鹿鸣心里静静淌着,她搁了笔,对萧正则说道:“陛下,我阿耶亦年老,可能仿照这户部尚书,抽簪而去?她特意笑了笑,装作是玩笑一句。
她一直记得当年读过的萧正则的策论——削藩集权,限制簪缨世族。思及前朝,军功显赫之将,几人能得善终?
萧正则也是笑,若容止走了,这宫里还有什么能留得住容鹿鸣?容家军势大,容止在避,容鹿鸣更在避。他们俱在敛去家族的锋芒,好让远在北境的容雅歌可以不被君心猜忌,安心守卫国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萧正则心有此意,容家定是要一步步削去的,即使是面前人,也许有天他也不得不动手。权势中心这些不能言说的,他知,容家人亦知。
知行知止,容鹿鸣是,容家人都是。
“鸣鸣难道不想争宠?”萧正则特意地问,“外有倚仗不好吗?”他从她袖下抽出那龙凤步摇,亲手为她簪上。
容鹿鸣下意识地一躲,却被他扣住肩膀,认真地为她理好簪花。
“陛下圣心所在,哪里是臣妾可以左右的。”她由烛火望向他,笑盈盈的,眼里却是暗的。
总是这样滴水不漏,她当真不像个挥斥方遒的将军,倒像个内阁文臣。匪气和狡黠随时切换。而在他面前,鲜少喜形于色,总在审时度势。
萧正则不大想笑了,容鹿鸣这样的人,若是能死死扣在深宫里,当真适合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她的手段,什么样的侯门贵女镇不住,若再能削了权势过大的容家外戚,便是更好了。
宫人执银剪,轻细剪烛芯。
烛光一颤地亮了些,像个琥珀碗盏似的,将容鹿鸣盛着,她好看得越发明艳沉静。而她的艳丽里常带着某种克制,清白得似乎不曾手握横刀。
萧正则想,这人得握在他自己掌中,若驯服便相守,若有异心,那他该如何去做?
先前战场上那样的失控,不能再有了。他愿自己慢慢清醒过来,愿容鹿鸣不会背叛他。愿心里对她的全部执念终会像春雪那样,慢慢融释。
萧正则不知自己在真情演假戏,却知道容鹿鸣也在作着戏。
子时三刻,昙现前来催寝。
“请陛下先寝,我写完这本再说。”
萧正则见容鹿鸣笔下几顿,开口道:“军报朕清晨已阅。”
容鹿鸣没说话。
“皇后是不关心北境战况,还是早已知晓那边情形?”
容鹿鸣将笔搁在水蓝釉的笔山上,“臣妾居于深宫,哪得知晓前线战况,不过观陛下神色怡然,前线大抵无事。”
萧正则从旁边一摞奏折中抽出一本,递给她。
容鹿鸣展开速读,“北境前线军费仅够支撑两月,国库空虚……”先帝在世时已然如此,她同兄长也曾数次向朝廷讨要军费。
“除却北境军费,南蛮的反扑虽被你带兵镇压,但驻军必不可少,军费的开支又是一大笔。还有东边、西边的赈灾款,多事之秋呐。”萧正则一手扶在龙书案上,转过脸看一旁的烛火。
容鹿鸣于心里算了算,曾经,在户部的监管之下,晋国与西戎每年还会做些大宗贸易,丝绸、茶叶、瓷器、琉璃制品……每年多少也能落个二三百万的收益,可如今……
两国的买卖是做不成了。辰王之乱后,西戎皇帝一直久居深宫、不理朝政。奕王权势日盛,意图与北狄结盟。若宇文靖不能得位,任由奕王夺了西戎王权,必与北狄共同倾轧晋国。
“唉,愁人。”容鹿鸣无意识地拔下鬓边步摇,把那东珠细细摩挲,想到以前的事。
当年,二皇子曾带她去过宫中的珍宝阁。此地禁卫森严,不许旁人随意进入。二皇子把她扮作自己的侍女,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阁中珠玉宝石、翡翠琥珀、东珠珊瑚……真正琳琅满目。
二皇子让她选两件,送她。
容鹿鸣可不敢。
“无妨,选你喜欢的。待来日,阁中之物任你拿取。”
余音在耳,逝者已去,容鹿鸣抽回思绪。先帝在时,静妃以身垂范,衣饰简朴,除却皇后宋桓,其他嫔妃亦是如此,那么,珍宝阁中理应尚存不少宝物。她按照市价约略一算,北境军费当是无虞,只是,萧正则会应允吗?
她纤细的指把步摇握入掌心,萧正则先开口了,“鸣鸣,”他掰开她的手指,握在手中。
“倒是不必动你的妆奁。”萧正则读懂了她的心思,支起搭在龙书案上的右手,以拳抵额,侧目看她,东珠确实衬她,翡翠、碧玺、红宝石都衬她,珍宝阁中的诸多宝饰,他都觉得单看不过尔尔,可若是戴在她身上,定是光彩照人。
“陛下。”
她在揣测我的心思,萧正则想。他喜欢她为他忧心,不,不止是他,她还忧心北境的容家军,忧心她唯一的兄长。
罢了,不必再将这事继续扰她,且与她一谋吧。
萧正则使了个眼色,昙现会意,让殿中宫女、内侍退了出去,然后他静静侍立一旁。
“陛下可是已有对策?”
萧正则扫了眼面前的白玉茶盏。
茶已温。容鹿鸣顾不得这些许了,将茶盏捧到萧正则唇边。
见她迫切,萧正则饮了一小口茶,在她耳边小声吐出一个字:“盐。”
“沿运河南下巡查盐务?”
“然也,鸣鸣甚懂我心。”
“可是……”容鹿鸣顿了顿,“去年、前年收上来的盐税,也不过都将将过了一百万两。”
虽说她人在南境带兵打仗,朝中之事,她可清楚得狠,萧正则心想。
“按照之前那个巡法,国库用度恐怕仍是不够,还是说,陛下心中另有打算?”
“鸣鸣可知,父皇先前派去巡盐的人是谁吗?”
两个名字划过容鹿鸣脑海,俱是清流之辈,等一下,清流?
“陛下可是要换一换这巡盐使?”
萧正则松开她的手,她还真是懂他。“二哥和静妃故去后,父皇伤心欲绝,不理朝政日久。容相一人难当政务万千,到底是让林舒涟钻了空子。若不是还有容相压着他,他一个尚书左仆射怕是要真正坐实了“副相”。偏他精心布局多年,朝中“林党”不少。父皇重用清流,是为与他们争上一争,奈何几番拉扯,有名无利。”
这几年也确实正法了几个“林党”贪官,可关系民生、国库收益的重要位子上,仍是“林党”居多。清流之辈伐得愈急,他们愈是团结,堪称是铁板一块。
“陛下准备派‘林党’之人前去?”
“然也,我预备派个林家人去,那人,你也认得。”
容鹿鸣警惕起来,她可不曾结交过林家之人。
萧正则朝她一笑,“你可还记得林如柏?”
容鹿鸣皱了皱眉,未言语。
“鸣鸣可是忘了?那听我说吧。他若知你如此,可该伤心死了,”萧正则显出一股叙说的劲头,“当年你把探花之名让他,父皇险些赐婚的那位。”
容鹿鸣当然没忘,当年殿试之后,林家还数次派人上门求亲。容止虽早年提携过林舒涟,但后来觉察他权欲过甚,与他渐渐断了来往,更是决然不会与他结亲的。况且,容鹿鸣身份特殊,她的终身大事,他也实在不敢独断。
一来二往之间,两家都看似友善可亲,实则暗潮涌动。林家竟摆出了誓不罢休的气势,容止倒还是淡淡的,拒婚的理由变都不变。林舒漪气归气,但他能奈容家何?
林如柏似是动了真心,书信一封一封寄往南境战场。久无回音,上巳节那日,他独自一人在京中最辉煌的酒楼——如意楼大醉一场,然后在酒楼偌大的厅堂内,楂笔蘸徽墨,雪壁狂草题书:娶妻当娶容鹿鸣,簪缨莫欺少年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