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已有计策?”大家齐齐望她。
“我来时曾绕道侦察,南蛮士兵怠于操练,看来,他们不过打了几场胜仗就骄傲了。今日我回营,入营时故意差人鸣鼓,他们必然知晓新的将帅来了。
我们可以借此为由,演一出大喜大醉的戏码。他们轻敌,以为有机可乘,必然来犯。右副将立即点出三路人马,在营地各个入口处埋伏。其余将士与我一起,在南蛮人眼皮子底下醉一醉,如何?”
“哈哈,真乃妙计是也!”
“那么,另外一件事,兄弟们,我教与的兵书背熟了吗?”
宇文靖:“日日背诵,不敢懈怠。”
右副将:“……”
容小虎起身想跑:“少将军,我去给您倒碗茶。”
“明日立功便罢了,若是疏忽了,定要重罚。”
“难道要罚……”
“当然是抄——兵——书——”
“啊——”营帐中忽然传出野狼般的嚎叫,帐外操练的士兵们俱是笑了。容鹿鸣回来了,他们也有了力量和胜利的希望。
容鹿鸣静静躺在草地上,双眼微闭,长剑在手。她听到地下传来的细微声响,两种步伐,两种速度,敌人要上钩了。她装作无意地翻了个身,拖长音“嗯”了一声。瞬间,所有士兵同时紧握手中长剑。
近了,更近了,刀剑拼杀声骤然响起。
“杀!”她大喝,所有人一跃而起,奔向敌人。
夜半,月将落。刀剑的寒光扯动闪电,血花溅落在凉夜里,兀自温热。
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他们却什么也听不到。生死的欲念都已忘却了,他们是逼向敌人的利剑。
天亮起来时,容家军唱起了晋国的民谣。容鹿鸣脸上全是血,她随意一抹,任它渗入嘴角,甜的,敌人的血。
“天佑我晋国!”她大声道。
“天佑晋国,天佑晋国——”这呼声在天地间回荡,如同镇魂的祭曲。
军报五百里加急,送到萧正则手中。他打开它,手指竟止不住微微颤抖。月余间,与南蛮的争战首次大捷,收回城池三座。
“太好了,父皇,我军大胜南蛮。”萧正则跪在病床前,紧紧握住老皇帝冰冷的手。
“好……好……”萧绩剧烈咳喘着,“将领可是容鹿鸣?”
“正是。”萧正则抚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想减轻他的痛苦
“你万万记住,她若有异动,必杀之,切不可……不可心软!”
萧正则一瞬地应了,然后却听这声音在心底激起剧烈回响。
晋国南境,容家军驻地。
主帅帐前又是十个坛子。
容小虎在帐外转了几圈,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容鹿鸣正借着沙盘研究地形。
“少将军,”容小虎抱拳,“敢问外面的坛子是?”
“跟昨晚一样,另外还有二十个,今晚灌好了送过来。”
“还喝水呀!”容小虎的脸皱成了一团。
容鹿鸣抬眼看他,笑道:“酒!”
“难道还装醉引他们来偷袭?”
“非也。”容鹿鸣负手而立,“这次是我们要偷袭,把我们的裕城抢回来。”
为了庆祝大捷,晋国兵营“大醉”三天,吹拉弹唱之声传至数里。虽然上次战败,可南蛮的军士们犹不服气,纷纷议论:“晋国的新主将也不过如此!”没人知道,容鹿鸣回来了,她这次在战场上总戴着面甲。南蛮人仍当她在王府里,作着那可笑的七王妃。
容鹿鸣继续做着戏,连平日的练兵方式都换了,以搏杀融入剑舞,远远望去,煞是好看。“欢庆”背后,整个兵营进入备战状态:昼夜巡逻,夜不解甲。
是夜,四人围坐沙盘。
宇文靖道:“我们在兵营北部故意留下破绽,这两日南蛮的探子已来过四次。”
“分别是何时来的?”容鹿鸣盯着沙盘。
“前日、昨日晚间,丑时或寅时。”
“那么”,容鹿鸣环顾四座,“明晚亥时,我们好好玩一场吧。”她目光烁烁,“不把裕城收回来,誓不罢休!”
“是!”将士们领命出营,像是亟待出鞘的宝剑。
巧笑端上来两杯浓茶。
容鹿鸣与宇文靖对坐,露出难得的一点儿倦意,“今日且以茶代酒,敬靖王,你所做的一切,鹿鸣无以为报……”
宇文靖饮着那苦茶:“何故言此?你知我心甘情愿。”
“明日偷袭裕城,南蛮人必定拼死抵抗,如同信中所言,我需要你协助我,借此战完成这个局。”
“你可想好了?”宇文靖端起的茶盏又放下。
“京中几方势力,都在等着皇上咽气,好拱自家主子上位。我“死”在这个关口,最好。不会引人起疑,也让他们少了我这颗掣肘容家的棋子。若萧正则得位,容家军大概不至太过没落,南、北境或许可安。若是其他人上位……”容鹿鸣揉着眉心,心里的打算,她还不能说出来。
“真的想好了?刀箭无眼,万一……”宇文靖靠近她,想和她说许多许多话,却又都鲠在咽喉。
他的焦虑,容鹿鸣看在眼中,却是玩笑般问道:“你已问过两次,可是靖王不愿收我?”
“当年两国盟约尚存时,祖父曾说过,西戎朝廷之上,官位任你选。倘我能成为太子、继承大统,王座也可分与你!”宇文靖言辞坦荡,心中竟也真这样想。
容鹿鸣眉眼弯弯,“哦,那可使不得。且待战事平了,我真想去西戎纵情山水,吃吃喝喝。”
“你还有心思想这个!虽然我们上次胜了,可敌军骁勇、人数众多,如今战事还不够明朗,这计划何不往后推一推?”
“今早收到消息,皇上病危,我没有时间了。”
“如果萧正则登基,你就是……”
“不!”容鹿鸣打断他,“萧正则态度暧昧,容家权势过大,我若留下,恐怕会成为他清理容家、洗牌兵权的引子。况且,军中信息俱被我们截下,三王新派了探子,明日将至。届时,我会让小虎压着他攻上城楼,看着我被一箭射中,再擒住他,连带之前探子的尸首和口供,一并作为三王刺杀、通敌的罪证。”
容鹿鸣抿唇笑着,望向宇文靖,“这一箭,交给你来,阿靖,由你扮作先前被抓的那个探子,送我假死的因由。”
这个称呼此刻让他痛了,望着她的眼睛,宇文靖震颤着,却不能拒绝,西戎第一射手,第一次感到恐惧。
明明曾与死亡相依相伴,觉得那不过是寂灭,不甚在意。可不能是容鹿鸣,不能是她死——她是这世上少有的光彩和火焰。
有些话,怕说得太早,又怕说得太迟,宇文靖终是忍了。
容鹿鸣净手焚香,以巾帕擦拭随身的宝剑,寒光映在她脸上,如照下一道锐利的月光。
“记住,要活着。”宇文靖转身出帐,心中呻吟着最深的隐秘:“要活着,小姑姑。”他刚刚知晓的,绝不可说出口。
帐中剑锋一错,割破巾帕。
第二日晚,北风朔月。青柏胡杨,沙沙如泣。
暗夜中无数利刃,倒映着星光和死亡,划破所有静寂。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恐惧、宽恕和祈祷一并失去了,溅洒的鲜血犹自温热。
战至黎明,容家军兵临裕城城下,攻破城门只是时间问题。容鹿鸣咧嘴笑了,张狂十足。仗剑杀敌时,似乎连死神都会惧怕地避开她。一路冲锋陷阵,她肩上未愈的箭伤被流矢加深,皮肉绽开,她却浑然不觉。
短暂对峙,双方都知道,接下来的将是生死决战。容小虎听令奔来,见容鹿鸣如此,眼眶红了。
“不许哭,城未攻下,我只是一点小伤。传令下去,就按昨晚的计策。”容鹿鸣扯下脖子上的玉牌,按在容小虎沾血的掌心,“七王爷大概快到了,事成之后,交给他。”忽然的轻松,容鹿鸣感到。她知道这玉牌的来历,当它加诸己身,会让她有种被萧正则信任的错觉。
“少将军!”容小虎钳住她的手腕。
“以后不是了,这事之后,三王可除,军中、朝中大概能平静一阵子。珍重,小虎,后会有期!”容鹿鸣极快地回握他,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是主帅,怎可叫人看出她脆弱。
像是猛地砸碎那贵重的黄金鼎,满注其间的水银瞬地泻地。她感到肆意畅快,以性命下注,她却不怕,只觉得正奔赴那个命定之所,哪怕真的寂灭了,又如何呢?
宇文靖走过来,辽阔的星空下,与她并肩而立。所有感伤都被掩没,在这热烈的战场之上,他们都已恢复成冷静敏锐的模样。告别只需一瞬,不必拉扯。
宇文靖低头看了看容鹿鸣的伤口,“你是感受不到痛,还是乐在其中?”
“都有吧?止痛的药粉给点儿。”
“不是说疼痛使你清醒吗?”宇文靖取出随身的小锡瓶,递给她。
“自由在召唤我,阿靖,哪里还有睡意?唉!愿这伤口别削弱我挥剑的力度。”容鹿鸣把瓶中药粉洒在自己伤口上。
“嘶——”空气里腾起温热的血气。“感觉比之前还疼啊,你改了配方吗?”
宇文靖接过药瓶,轻柔地替她洒匀,“你容神医的老配方,谁敢改?他们都说,你这是最狠的伤药,最强的药效。”
容鹿鸣无声地笑了,等那阵锐痛过去。宇文靖与她抵肩。
“若是被萧正则知道我在你营中,啧啧……”
“怕什么,那会儿我大约都‘死’透了。”
笑声细碎地洒落,夜气润湿盔甲,草尖晶亮。新月当空,大战将启。
而局中之人,正在赶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