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郧州距邺京三分之二处的仓吾郡的驿站里,两侍卫抱刀一同看着楼上敞开着的窗户叹气。
“我做人二十多年,就没见过比他还能作妖的。”
“那能怎么着?说也说不过他,上头也没交代可以动手。佟侍卫不在,要不还能有个拿主意的。啧,真能折腾。我宁愿到主君跟前端茶送水,也不想听他吹拉弹唱。”
对方看了眼昏昏暗暗的天色,摇头说:“照这么个走法,起码还有个四五日才能到。他倒是乐得其所,该吃吃该睡睡,半点都没耽误。”
“之前咱们还讲那样的人出身命苦,能让就让着点儿,呵,如今我看比谁都娇贵,”接话的侍卫忍着困意,浅浅打了个哈欠说,“我去找掌柜的要碗浓茶提提神,你看好啰。”
窗户里面的人,披着黑瀑般的长发捏着兰花指怡然自得的自斟自饮,听完下面的对话,浑不在意的笑了笑。
“就知道咱们会再见面,”他缓缓转动酒杯,狭长柔媚的眼睛看向窗外混沌不清的月影,喃喃的说,“我得仔细养养气色,才能好好疼爱你呀。”
烈酒入喉,托着酒杯的手臂自广袖中露出来。
他是真的很用心在养,从离馆时那个明眼可见的软枝弱柳到衣衫也遮挡不住的精硕有力,虽然媚态不减但灼人的气息已经今非昔比。
流月居今日很早就打了烊,两层楼没有一丝光亮。
丁香没有宿在自家酒楼,她手里的住所有好几处,都是这些年攒下来的,但她都没想落脚而是去了很早就给陶岳买下的二进院。院子后来经过一番外部改动后,本打算再往后扩充一些,等到时机成熟,办了事就作为他们的安乐窝。丁香之前从来没有住过,而是让他们兄弟俩先在这安顿下来。
季陵的那一间,屋里陈设没有怎么变动,连他小时候在墙上凿的窟窿眼都特意没做填补。
院里很冷清,只有个十二三岁的丫头端着铜盆从灶舍走进卧房。
丫头在床头放下铜盆,比划着动作对丁香‘咿呀’说话。
“翻不过去,疼着呢,”丁香看她很坚持,还是挪动了下指着前襟说,“帕子给我,这里我能使上力。”
丫头没理她,过去利索的擦拭前身。
“你给我梳个头吧,万一有人来,见着不像样,”丁香重新趴回原样,舒了口气说,“明儿我得出门段日子,酒楼那头你要看着点,怎么着你也是在楼里长大的还读过书,我能安心。”
丫头急得跺脚,眼泪糊了一脸,两手对着她又对着门外指指点点,不停的啊啊啊啊啊......
“别再骂了,我就是这个死德行,自个都嫌弃得不行,”丁香皱着眉,索性捅到底,“我知道你说我脸皮厚,贱到往人身上倒贴都不要,连人家兄弟我还拿命护着,那人却连个影子都没有。讲出去那是丢祖宗脸的事,背地里还指不定多少人吐我唾沫星子,可他娘地,我就想这么干来着,不这么干,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丫头戳了戳门又戳了戳自个的胸口,愤愤地嗯嗯嗯。
“他要有良心能撒腿就跑?连兄弟都不顾?”说到这丁香也来气,但就气了一句话的功夫便烟消云散,“可能也是遇到没法子的事了吧,季陵那个小兔崽子,啥也不讲,好歹也跟我说下是死是活呀!算了,从来不就这么神秘兮兮的吗,那小子但凡还有点儿良心,怎么着也得给我整两句实话了。”
看了她这副撞了南墙还不回头的死样子,丫头爆捶完几下自个的胸口就蹲下去端盆子,看着盘里血呲拉呼的帕子又倒吸一口冷气。
丁香看她要走,连忙再次提醒:“倒完水回来帮我梳头,一会再去酒楼门口守下,万一他来了,见不着我。”
丫头都想把水泼她身上了,硬是咬着牙忍了下来。
***
夜道空旷,为了赶速度,崔洝辰与季陵放弃坐轿,同乘一骑,让朱九留在铺子里。
崔洝辰理由很充分:大掌房你身子还没复原,怕你落马,给你掌个舵。
俩人赶到流月居就见着穿着碎花马褂的丫头揣着手使劲儿踢着门口的石子,嘴里‘咿呀’地骂骂咧咧。
“海妞,”季陵跳下马冲到丫头跟前,抓着她膀子问,“丁姐呢?”
海妞抽回膀子,白了他一眼,冷漠的继续踢石子。
“好姑奶奶,看在咱俩同命相连的份儿上,”季陵有些急了,讨好的说,“你给哥哥帮回忙,大恩不言谢,将来要是有用得着哥哥的地方,刀山火海我也绝无二话。”
海妞被那句同命相连拿捏得死死的,家里人嫌弃她是个哑巴两三岁时打算卖进窑子做个烧火丫头,被丁香收了回来,不仅如此还给送她去学堂,就连周遭普通人家的女孩也鲜有这个待遇。
丁香还没一子半女就守了寡,是拿她当正儿八经的闺女养。
她多少也听丁香说过季陵的大概,这么一来,脾气明显软乎了许多。
海妞瞥了眼牵着马的崔洝辰带着疑问看向季陵。
“放心,他是我的人,”季陵没耐心耗,在他跟崔洝辰中间比划着,试图尽快打消她的疑虑,“就是穿同一条裤子的那种,嗯,怎么说呢?我挨揍,他会还回去的那种.....”
崔洝辰挑了挑眉应道:“还是他哭,我会心疼的那种。”
海妞厌弃之情溢于言表,揣着兜往前走。
季陵知道她是在带路,赶紧跟在后边。
路越走越熟悉,停在院门口时,季陵忍不住低声骂了句:“陶岳,你个乌龟王八蛋。”
进了院子,海妞指了指地板,两掌交叉。
季陵连忙道:“我等着,你去说。”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开门可见丁香简单穿戴坐在铺着厚厚椅垫的凳子上,靠着圆案等着他们。
海妞给他们斟完茶就坐外面石阶上玩去了。
“你再晚来几个时辰,我就不在这儿了,”丁香拿掌心撑着膝头对季陵勉强一笑,说,“看来上辈子我积了大德,还能让阎王爷推出阴曹地府。等我好些了,就去给他老人家烧烧高香。”
季陵看着那张因拖拽摩擦受伤的脸颊,一时鼻子发酸,声音有些暗哑:“要我怎么做才好?”
崔洝辰从肩膀上取下包袱轻轻放在案桌上,季陵才想起来,他把包袱推到丁香跟前说:“知道你能挣,但一马归一马,我早拍过胸脯,往后我挣着钱得孝敬你,这是第一笔,你得拿着。”
原本丁香要推拒,突然想到她那双手实在不合适拿到案面上,便说:“那我就收着,还是得强调一下,往后你娶新妇要是没钱了,记得找我讨。聘金是男人的脸面,少了不好看。”
再明显不过了,这是娘家人才能说出口的话。
“若是为此,丁姐可以放手花,”崔洝辰顺势改口,说得极其理所当然,“不贪图聘金的良人还是有的,加上今日的厚恩,彩礼就是还个金山银山也不为过。”
这话琢磨起来很废脑子,丁香一阵头晕,半晌才想起来问季陵:“今儿堂上我还在打鼓,就怕这个客官把实情抖落出来,话是说了,死也准备好了。后边我瞧着,他也是跟你一头的,你给我说说,啥状况啊?”
“啊,这个,”季陵抓了下脑袋,眼睛一亮说,“他可能是怕我把他家产赔光了,毕竟他的俸饷都丢在里边儿的。”
崔洝辰闻言皱了下眉,不说话。
“倒也犯不着太担心,”丁香想喝水,只能咽自个的唾沫,“他要是赔不上,后面还有我,就他那胆儿能折腾得了多少啊?”
季陵伸着指头算了下:“是不多,看他那小家子样,不过就区区三四万两罢了,加上晚上刚定下来的,统共才不到十万。”
‘咳,咳,’丁香以为自个听错了,再问了一遍,“十,十万?”
“嗯啊。”季陵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被劈得外焦里嫩的丁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实在忍不住抬手呼了把他的头,喘着粗气说:“我不认识你,走,快点儿,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天杀的!你个败家玩意儿!”
季陵没觉得疼,拍到后脑勺的手感明显跟以往不同,他盯着人说:“把手放上来,以前陶岳挨过板子,我也受过,背上我不能瞧,但也知道是什么样。你手不对劲,拿上来,别逼我动手啊。”
“季陵。”崔洝辰担心他接受不了,说,“丁姐重伤在身,需要好生歇息,咱们改日......”
“你闭嘴!”季陵没看他,盯着丁香不放,“你拿不拿?”
他脸色非常难看,丁香知道他犟起来是什么模样,只好把手掌伸到案面上。
季陵看着那双缠满白布还渗着血的手,好一阵儿没开口。
“我是真,”看到他眼圈红了,丁香捧起茶盏却被他夺了过去喂在嘴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说,“真没事,多烦人啊你,人嘛,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遭不了的罪。过了就过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要是真心疼姐,能不能跟姐说句实话,那狗东西到底是死是活?”
闹不懂丁姐怎么就要吊死在那棵歪脖子树上,世上男人千千万,陶岳样貌一般还穷得叮当响,不过就是搭了些不要钱的蛮力多帮了几把手而已,何至于死磕到底,念念不忘的。
女人心呐,海底针。
丁香见他不声不响,思来想去后说:“他是不是嫌我是个寡妇?也是,他比我还小了三岁,还是个未娶妻的,讲出去怎么都是他吃了亏。但起码,好歹也跟我讲个明白,就这么无影无踪,算什么事?”
年初陶岳就讲清楚了,是季陵说不出口,眼下再这么一遭,他就更加难以启齿了。
“他一个老光棍儿有什么好嫌的?白送给人家,还怕他吃白饭。你也甭瞎猜,”季陵没管三七二十一,顺口就说,“就你这身价本事,换我都得供着。”
冷不丁他被踹了一脚,脸扭曲了一下,转头看了眼崔洝辰,对方拿茶盏遮着面,就看见一只凤眸含刀射过来。
狠不过人家,他转回来接着说:“你先好好养着,我把话撂这儿,下回见到人,必须五花大绑送到你跟前赔个大不是。”
丁香缓缓的摆了摆手,季陵刻意把话没有说到点上,她眼里有些失落。
四更的梆子敲过,海妞走进来冲他们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丁香,意思很明显:你们该滚蛋了。
崔洝辰很识趣的起身道:“今日之事,在下铭记于心。丁姐,往后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但说无妨。要是你没有另外安排,明日我让人过来接你出去养养病,随行会有个大夫和两婢女,有什么需求,你尽管吩咐就是。”
这事他出了宫门就已经交代给了佟盛,顺手就办,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跟季陵多上一嘴。
丁香没想到人家能细致到这个地步,也不清楚她护着自家兄弟他厚谢个什么,甚至连问都不知道从那个地方入口。后身灼烧,她也没精力纠结,颔首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