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院月洞门外,甫威跟朱九回首见着侍卫抬出已经毙命的李道林后,俩人才松开手臂,一并单膝跪地抱拳,甫威道:“中书令、二郎君、各位大人得罪了,主君吩咐,莫敢不从。”
程恩兆没顾上其他,兜起袍子带着众人往寝殿内赶了过去。
董襄跪在徐显州身旁,听他将事情头尾过了一遍,默了半晌说:“早瞧他,就觉着不是什么好东西。”
胡肃远跪在踩墩旁把完脉,对太后叩首说:“臣去开方子,经此一遭,皇上更需安心养息,政务暂且顾不得。”
皇上本就没有费过什么脑筋,眼下还要怎么歇?众臣低着头各自腹诽,面上维持着惯常的恭敬。
“中书令,朝政要务便由你带着六部用些心力。台敬啊,今日事发突然,坏了四郎的佳宴还让诸位大人蒙尘,万不可往心里头去,社稷为重,你是先帝亲授摄政二王之一,此时哀家看你还是再帮衬一二,”隔着帷幔只能隐约可见太后摇晃的凤钗,她转身亲自给皇帝把扇说,“皇上安心养病,什么事,等身子好了再议。”
待点到卯的官员一同俯身响应后,董襄皱眉拜道:“太后娘娘,王爷劳心劳力多载,如今正该安享天年,朝务繁重,怎可再耗王爷精气?”
“董爱卿体恤人,真是,难能可贵,”太后转过头,看着帷幔说,“哀家若将此责交于你,担得起否?”
她讲话一直这么委婉大气,抑扬也听不出太大起伏,但听的人却如巨石沉潭,振聋发聩。
“这......臣,臣无能.....”董襄慌忙磕头,急转道,“臣不该多嘴,太后娘娘勿怪,老骥伏枥辛苦王爷了。”
大伙看向崔台敬父子,李道林的话犹似还在梁上回荡,朝中缺督亲没错,可阉贼死鸭子嘴还那么硬,泼在身上的嫌疑没法不显眼,接与不接成了两难的抉择。
“本王的确年迈,难保心力不足,”崔台敬不以臣自居,就想做个逍遥的闲王,这么说,摆明是要划出界线,堵住谋反的豁口,但他话锋一转,“二郎尚为朝臣,三郎亦还镇守璄州,内外都是本王的心头肉,替他们把好这道关,为父义不容辞。既然事出权宜,本王便应了太后娘娘的话,不过,也请太后娘娘先允下本王的奏请,这事,才能定得下来。”
太后微微挪身,偏头说:“请讲。”
“待局势稳固,本王拒三上朝堂,后生有得是贤能之辈,诸位大人可仔细斟酌挑选,”崔台敬侧首看了眼崔展青,说,“此次之后,待到本王下堂时,请圣旨赐二郎为炎熙军承宣使、三郎为璄州观察使,四郎永不授职,五郎......做个营总不必擢升,如此,即可。”
全员震荡,除去坦然平静的兄弟俩,其他个个不顾仪态掩嘴咂舌。
靠出身、靠本事挣下家业的安平王权势煊赫,福禄双收,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没法子企及的仰望,可眼下他要将自个好不容易栽培的大树连枝带叶削个精光!
无过无错就压降三五阶不说,他的支脉直接杜绝在朝殿之外,谋反.....无权无兵,等同异想天开。
连程恩兆也忍不住低声劝道:“王爷三思。”
“二郎也早有此意,”崔展青伏地叩首道,“知子莫若父,还望太后娘娘和皇上恩允。”
崔洝辰没有张口,俯下腰身跟随兄长叩拜,这样的安排原本就是他的初衷。
人家都退到这个地步了,再试探就是非常没度量也没意思的作为,太后将蒲扇递给姑姑拢袖说:“这是哪里话,岂有平白无故就往下贬黜的道理。不仅不能降,待皇上圣体好些,还得赏四郎今日惩奸除恶之功。旁的往后不要再提,哥儿几个办事大伙心里都有数,切不可因贼子污口,以至积毁销骨,是要为人不齿,让同僚心寒的。”
不等三人辩驳,她便调转话头:“刑部尚书位置空悬,陈爱卿得尽早做考评,让能人顶上来,不可事事都劳累中书令。刑部据说还有几桩未决的旧案,拖不得,速速办了吧。”
陈振德叩首应了,她接着说:“各位爱卿今日想是也累着了,皇上已无大碍,就此歇息去。”
时近黄昏,琉璃瓦映着的最后一抹薄红很快就被暮色吞噬,引路的宫灯被相继点亮,众人再度叩首有序退出寝殿。
人潮渐散,除程恩兆跟六部主理外,崔台敬与崔洝辰先行撤出,宫娥在他们身后掩上殿门。
在阶下等候的尉太嫔碎步迎上来,侍婢止步原地跪身埋头没有跟随,她朝崔台敬福身后,侧向崔展青道:“犬子无状,劳二郎君督教,今日多有不便,改天再登门拜谢。”
“太嫔言重,”崔展青抱拳躬身道,“传教授业的是中书令,二郎不敢居功,只是朝政多杂务中书令难免重责加身,若太嫔不弃,往后泽肃王可自行来向二郎探讨学问。”
“那就先行谢过,还望二郎君不吝赐教才好,”尉太嫔从人缝中扫了眼上面跪侍殿门的宫娥、公公,侧身对崔洝辰说,“后宫不得与朝臣相互走动,本宫不便面见中书令,教子之恩还需由四郎代劳,据闻你新开了茶肆,明日本宫过去挑两饼好茶送与中书令,礼微言轻聊表谢意。”
崔洝辰看明白了意思,拱手道:“先生嗜茶众所周知,正巧铺子里上了不少好货,太嫔自个品茗甄选即可。”
尉太嫔宛然一笑应下,随后退出半步,侍婢上前扶着她行过礼转身走了。
***
崔煜然叉臂靠在茶铺拐角扶栏上与陈余铭大眼对大眼已经足有小半个时辰。
“要不是本人一不欺负女子二不霸凌书呆,就凭你能拦得住?”崔煜然扬高下巴,拿眼神打压,十万分嫌弃的说,“碰下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你拿捏人的本事真是相当.....不咋地,速速让道,本公子耐心有限,再耍赖皮我就把你丢到门外去。”
陈余铭大字一横,也抬起下巴,从下边人的角度能看见呼扇的鼻孔,他梗着脖子说:“四郎君那是病急乱投医,才让你来看顾,哪怕他多思量上一会工夫定不会所托非人。今儿你就死了这条心,打死我也不让你上去。”
锦洛忙着归类茶包,天气热,后院储备的木炭也得三不五时的过去瞅几眼,来回路过他俩完全无视。
崔煜然松开手,刚往上迈了一步,就见陈余铭吸拭了下鼻子咬住下嘴唇指尖颤动对着他:“你你你!你敢动手试试!来人啊,杀人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竟敢当众行凶!”
众伙计很给面子的往这头看了一眼以示捧场。
回头扫视一周后崔煜然收回脚对陈余铭说:“本人用王子的身份命令你,闪开!”
“不好使,天王玉帝都不成,不让!”
“......”
“到饭点儿了,”锦洛拎着食盒在旁边晃了晃说,“要不二位吃完再继续,毕竟叫喊威逼都得使力气。”
崔煜然眸子一转,当即表示休战,妥协道:“还是锦洛会做人,不似这头犟驴。行吧,刚好本公子也饿了,吃完再说。”
陈余铭警惕地盯着他往后院走,看不到身影后才松了口气,扶栏下楼。
他在通院的门槛处还没伸腿,就被一道红影撞痛了肩,甚至耳边传来几声嚣张无比的“嘿嘿”,但是很快又换成了痛苦的“哎哟。”
待他后知后觉的转过身,只见崔洝辰抓着崔煜然的领子丢给佟盛说:“扔出去。”
“反正他也不饿,”崔洝辰跟陈余铭说,“你们吃,不必留他一份儿。”
佟盛推着人往外走,嘴上说着:“得罪,五郎君。”
“欸,不是,四哥!不是你让我看着季陵么?”崔煜然边走边回头喊道,“兄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连顿饭你都舍不得嘛?”
“马失前蹄,你当我一时瞎了眼,”崔洝辰朝他挥了挥手,说,“快回府去吧,老夫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崔煜然如遭雷劈,泫然欲泣道:“恩将仇报!你好狠的心呐!”
充耳不闻的崔洝辰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厢房里满是酒味,门窗紧扣,仅剩一盏琉璃灯亮着。
案桌上三碟小菜一口没碰,筷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崔洝辰晃了晃酒壶,一滴没剩。
“季陵,”崔洝辰推开窗,坐到他身旁,轻手轻脚揽人入怀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回来了。”
季陵打了个嗝,只觉昏昏沉沉,迷离迷糊的擦拭了下嘴角“嗯”了声。
桌上有备温水,那是锦洛担心酒后喉烧特地交代人送上来的。
崔洝辰腾出一只手,倒了一杯,拿到嘴边尝了下水温再送到他嘴里,慢慢的喂人喝净。
“原本你不是这样的酒量,”崔洝辰一面给他顺着单薄消瘦的背脊,两扇蝴蝶骨在掌中清晰可及,一面说,“除非是有心想醉,否则再上三壶也未必落得人事不省。”
窗外清风灌入,吹得季陵抖动了一下,崔洝辰连忙调换位置替他挡住风,拨下半扇帘,重新抱住人。
经过晃动又饮过温水的季陵半晌缓慢睁眼,眼前的怀抱相当温暖,他难得没有推开,闷着声问:“都办妥了么?”
“有惊无险,但梁子结下了,往后怕是不再好走,好在布局已近齐备,无需太大动作,”崔洝辰熟稔地吻过他的发心,安抚般的低语,“别担心,我给先生说过此事定在九月前彻底了结。心有戚戚,无所不惧亦无所畏惧。”
季陵笑道:“大义凛然啊,四郎君,南俞的丰碑应该牢记你这一笔。”
“刻到石头上有什么意思?实在要记的话,那就往你心里记一记,”崔洝辰垂下眼睑勾起他的下巴,吻了下他的唇角,在他放大的瞳孔里笑着说,“往后,这四郎君要拆开念,是你的夫君没错,唤四郎也可以。”
“叫你个大头鬼,”季陵撑案起身,强忍头昏脑涨看了下灯火通明的窗外说,“带我下楼,铺子的事得做安排。没有整出个子丑寅卯,那帮伙计肯定都在筹划怎么卷铺盖了,朝生夕死,爷才不信这个邪。”
该死的胜负欲,崔洝辰想推到明日,但显然大掌房不可能配合。
他叹了口气,伸手扶臂揽腰,又见季陵偏头盯着他说:“那个......你还有私房钱没?”
“都是死物,要变现得花点时日,若是急着用,我可以想想法子,你讲个数就成,”崔洝辰迅速在脑子里过了遍手里的家底,还有立马折现的途径,不难,就是要费番口舌而已,“尽管狮子大开口,多少不是问题。”
好粗的大腿!还求着人抱!季陵也不客气,稍微默算了下说:“三万两内,大抵能行。半年我给你翻两番,做不到随你处置。”
“半年太久,我没那个耐心,”崔洝辰抵在他的肩头,笑着说,“按你这个进度咱们缩短下,三个月一番,差一两你都得随我处置,如何?”
季陵拿手指抵开他的额头,说:“要不是挣的钱连开了几家分铺,我也没必要跟你讨价还价。见好就收,稳赚不赔地摇钱树到哪里都不好找。”
崔洝辰撅了下嘴,委屈道:“我哪没宝贝了?”
趴的太久一起身顿感酸痛,季陵松着肩膀转动脖子说:“三日内到账,你可以从今儿开始计日子。”
崔洝辰很有眼力劲的上手给他捏着肩颈,回道:“一日内便可入账,五万,多的不用退,少的再给你补。”
季陵转头看他,眼神不明,他分析了下补了句:“还按三万算番,普天之下都找不到我这么厚道的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