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王府檐下的灯笼已经点上光亮,门柱旁的佟盛和府仆分立在侧,均不言语,听到马车靠近,佟盛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待到马蹄停稳上去掀帘扶安。
佟盛见人先唤:“主君。”
崔洝辰颔首应后,迈出两步后转身等待。
季陵借着还未放下的帘也出了轿厢,随后下了车,自然的拍了拍佟侍卫的膀子以示招呼。
佟盛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一回生二回熟,季陵两上安平王府,少了之前的拘谨,过院穿廊,衣袂飘飘,表面上看不出多少孱弱来。
马车省脚力,现下还不到晚膳的时候,府中各差仆俾奴忙着手头的伙计,见着俩人纷纷躬身作揖作福。
眼瞧着季陵长腿上阶要往左厢回廊迈,崔洝辰赶紧上前一步抓住他胳膊往反方向走,并肩低声说:“今日西苑办了几桌赏花宴,府里的小娘们都在那边,想去见?”
难怪一位夫人和小娘都没碰到,季陵绷紧了皮,也压低声音说:“要不......还是让她们忙去吧,咱们贸然打扰,扫了兴致,显得多不懂事儿。”
挡不住满府花香四溢,季陵随即闻了一口,问:“赏的是什么花?”
“宿根福禄考,倒挂金钟,凌霄,木槿,蜀葵……”崔洝辰微微垂着眸,心里数着苑子里的品种,侧头发觉季陵瞪大的圆眼,温笑说,“还有几株暮山紫,想去瞧?入夜咱挑灯去赏,指不定还能遇着夜昙绽放。”
“崔煜然难不成也在赏花?”季陵眼神立马换成‘打死都不信,死都不会去’。
崔洝辰迈下石阶说:“能让他去搅局?今儿课业不将他脑袋挠破,怕是出不了他那书房门。”
拐角时,崔洝辰叫住一名府役:“王爷去了西苑?”
府役恭身应道: “禀四郎君,王爷他们在东侧阁用茶。”
崔洝辰没往东廊走,领着人穿过宽阔的直廊越过小水桥后踏上左侧青石路,沿着引路的琉璃灯到了处厢房。
开了厢房后,佟盛驱散了要入内服侍的婢女,俩人落了座,他也闭了门。
案桌上放着每日都换的鲜果,房内陈设看一眼就知是供访客暂歇的东侧阁。
季陵靠坐主位右手下的案几上,扒了颗葡萄慢悠悠的剥着皮。
崔洝辰将短扇放置案桌后对佟盛点头:“讲吧。”
\"主君没有料错,贺大娘子定期都有人外纳好物,往时记的是娘家交拨,经卑职摸排走访,此事已经出了界。”佟盛近身作禀。
“界外......大济?”崔洝辰锁了眉。
佟盛应说:“是的,线人回述,贺大娘子本家确实在大济有门户根基,其租三代为商脉络颇广,对贺秋援扶一二并非难事,只是贺秋对此诸多遮掩是顾忌杜简还是旁的不得而知。”
“不通,杜简人精一个,”崔洝辰挥手否定,说,“他绝对不会在知晓贺秋有家底的情况下还对人弃之敝履,除非他能未卜先知这个家底靠不住。”
“我倒听过一耳朵,”季陵转着果碟没抬眼,边专注挑选着葡萄边说,“上回酒醉,他提及过,四郎君那时还谈吐自若,怎就忘记了?”
傻子都能听出这话就是有意笑侃人酒量,四郎君面不改色的敲敲案沿提醒:“讲正事。”
季陵挑剔的将葡萄串翻了个面,终于瞄到了心仪的,拿细指摘下后,不紧不慢的说:“贺大娘子几回寻人给贺秋打通关窍,想往上爬几阶,花钱如流水不说,事情都有了眉目,贺大人拿乔不去,为此俩人之间有了芥蒂。贺秋这人吧,看似淡泊名利,要真这样,又怎么会找个商户做岳丈?”
“确有其事,赀州人尽皆知。”佟盛接道,“贺秋虽谨小慎微又卑膝软弱,却极为在意人言流传,厌恶被讲说靠岳丈加官,私下众口皆指他就是安于现况,不堪大用。”
“倒是适合他的做派,”崔洝辰浅笑了一下说,“只是真不睦,为何还惦记给他弄到那样好的茶。大济那头得先往官道上摸,给得出墨仲的非富即贵,‘时继’有查到吗?”
“回主君,经纳盐薄记辨认,前去签批之人不定,全出自杜简底下的吏胥,章程规矩,至于‘时继’二字他们全无印象,只记得官门正印。”佟盛被左侧架起的长腿转移了瞬间视线,瞪了人一眼继续说,“吏胥收到盐薄时并无此标识而薄记封呈时也没有,周文升没能截下来驿报无法让人辩识是否是原本。”
“周文升说过驿报里的账目与官记一字不差,郧州的账同样得过杜简的手,他没看出来问题就说明是原本无疑,”崔洝辰支着下颔,声音很轻,“是哪里的问题……”
“吏胥手里的可有查验是否原本?”季陵也倚案磨蹭着 下颔说,“封呈也就是说并非面交,出盐地大多偏僻若吏胥指使旁人代劳就有可能偷梁换柱。薄记讲人不定,应当就是如此,倘若均自杜简手底下,那可能就有人监守自盗。”
“记下来,”崔洝辰收回手,姿态放松,对佟盛说,“新州同还未任职之前,赀州事务均落在贺秋头上,对府衙发出的驿报以及文书暗查,尤其是盐务仔细比对。参与其中的人也要盯牢,一个也不可漏掉。”
崔洝辰不想在旁枝末节上浪费时间,他必须要清楚贺秋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否则此时从下往上摸排才是给贺秋留了警觉的机会,一旦做实,底下的触手必定倒戈保命,至此事情就明了了。
佟盛领命道:“是。主君,另外魏明忠案的仵作记薄卑职也有仔细勘查,对其载入的痕迹有些不解,也去尸骨上翻看过,大体与记载吻合,只是有几具不同,尤其在尸骨腐烂后犹为明显,不同的这几具是被旁的凶器补杀致命的。”
季陵快速咽下果肉说:“这意思是有两伙人行凶,头一遭没灭干净,后面被另一伙人再清理掉漏网之鱼?”
佟盛直身,稍侧后说:“一干人皆负三寸上下的刀伤且几乎一刀毙命,而极少几具尸骨上除了有众伤印记外在原患处深骨上还有尖刃刺入。”
季陵捏爆了再扒的一颗葡萄,说:“够狠。”
“怎样的尖刃?”崔洝辰在身旁的果碟里翻找,碰到了颗大个的葡萄,手指都已经按在上面,顿了下又伸向边上的桔子,拿起来剥皮问。
“后刺的不出胸膛,前刺的不出后背,若是短刃定不能做到这般精准,尤其是在活着挣脱之时更难,唯有用剑高手可破。”佟盛以两指比出剑伤创口,说,“内廷侍卫多用刀,即便诸班直的佩剑也不符合尸表痕迹,卑职差人详查江湖内有无此类剑器,正做比对,暂无结论。”
“画个图样。”崔洝辰指了下侧案的笔墨说。
佟盛取纸执笔迅速的描绘出来递交给崔洝辰。
图绘上标注了尺寸,佟盛详细解释了着力大小,崔洝辰垂眸看着手里的薄纸,陷入思索。
季陵漫不经心凑了过来的瞄了一眼,准备坐回去时面色突沉,从崔洝辰手里将纸拿过仔细看起来。
崔洝辰见状,抬首问:“认识?”
季陵看得出神,半晌才回头说:“不大记得,很模糊,像是很久远的印象。”
剑种颇多,厚薄不一,尺寸也大相径庭,要找出来确实不易,但这是难得的线索,崔洝辰也不勉强季陵立即给出定论,令佟盛加紧打探。
佟盛不再耽搁,行礼后转身出了门。
崔洝辰拿好扇子还没等起身便听侧边位置上一声小小的‘嗝~’,他悠闲的理了下衣袍,走到人前说:“看来是饱了,呆会就别在吃,撑坏了怎么成?”
“这是饿的,果子都是水,”季陵在他眼前又捏爆一颗又圆又大的葡萄,汁水溅了一手,他咬着牙问,“瞧见了没?”
崔洝辰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季陵对这个反应表示满意,回头拿起案角的巾帕擦手。
随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回来时的路,直到叩开了东侧阁的雕花木门。
崔台敬大马金刀坐上位,崔展青端坐他的右下位,王敏侧坐他的左下位,三人手案上均是一盏茶和碟小点。
闻声,三人不约而同的将眼珠子转了过来。
崔洝辰眼尖的发现案上的杏仁果脯都是今儿打长宁街捎回来的,他莫名舒坦起来。
季陵不认得崔展青,径直向另外二人单膝跪施一礼,又侧身对崔展青虚了一礼。
崔洝辰还未开口,王敏先张了嘴:“前些日子来去匆忙不曾好聚,难得今日遇上了,展青,这位是……”
“要是没猜错,想必这位就是新上任的季营务了,久仰。”崔展青温和的接过来。
季陵活络,浅笑恭身应道:“世子,有礼。”
“我还以为这几日刮了哪阵邪风歪气,寻个人还得快马加鞭,”崔台敬抓起一手瓜子,优哉游哉的磕起来,“原来是我儿子不得空。”
“父亲说笑,”崔洝辰拉过季陵坐到崔展青右手边,疾思道,“要讲不得空,那倒也没错,五弟的篓子还得有人补。”
“许谬那的篓子近来怕是补不完,”刘敬台意味深长的瞥了眼季陵,说,“自家主君忙得脚不着地,佟盛也没露几面,干脆让他卸了职,回家讨新妇去。”
“自个主君终身大事都没着落,佟侍卫想是也没那心思去寻罢?”崔展青也别有深意的侧首,笑看崔洝辰说,“要不四弟抓抓紧,让父亲尝尝这儿媳茶?”
王敏低头‘呵呵’笑出来,指着崔展青说:“平日见你淡雅温吞的性子,招惹起弟弟们来一点也不手软,不过,这事你损不着崔洝辰,第一杯儿媳茶你是躲不掉的。”
崔展青被侃红了脸,应不上来,便缓缓伸手去捞茶。
崔台敬心知几个儿子除了没心没肺的崔煜然外,对男婚女嫁这事都抹不开脸皮,这上面一点都不似自个,他挥挥手替崔展青挡说:“老替别人急,你不也一把年纪……”
“唉,王爷,”王敏赶紧打断,“吃瓜子,今日瓜子格外好吃,这集市的味道就是与宫里的不一样。”
“要日日都能这般安稳清闲,磕哪的瓜子不都是好滋味,”崔台敬将瓜子壳丢到一旁空碟里,眯眼说,“大济要朝敬,戍边又起了燥动,这惬意属实难得。”
季陵怔楞一下,没顾上礼仪尊卑,忽然侧头低声问:“戍边?是陆大人去的戍边么?”
崔台敬抬眼,‘嗯’了一声。
“戍边荒苦,向来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什么人动了这个心思?”崔洝辰斜视了瞬季陵,又侧首向崔台敬问,“可有陆大人的消息?”
“尚可,”崔台敬抖了抖袍子上的瓜子渣,撑肘说,“大济一直犬伏一隅,往来邦交皆由使节本分行事,此次前报折,朝献减半不提,还带了皇族亲眷入京,你可知为何?”
崔洝辰蹙眉垂眸不语。
季陵起身作揖说:“王爷有要事商讨,卑职不便在此,告辞。”
“听不得,方才就不讲这些了,昭离与你形影不离,我们也就没拿你当外人,坐罢。”王敏在对面压了压手掌,又对崔洝辰解释说,“大济这些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什么时候出了个朔风将军,横扫四方,将战火一把烧到了戍边,一时风头无两,也自以为攒足了交涉的本钱。”
季陵默默坐了回去,不解问:“为何不剿?”
“没钱。”崔洝辰轻轻吐了两字。
戍边不似其他的关隘,能背靠着就地取材自给自足的群山沃土,那里气候恶劣,寸草难生,资源匮乏,是正经八百的蛮荒之地。
迁军不是难事,大南俞有能武将不胜枚举,自然退敌也大有胜算,可大军养在那么个地方,来回配备辎重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还得要瀑布般的拿出去。
自松宁之战后,百姓休养生息恢复耕产耗时耗银不少,为了充盈国库让矿、丝帛、茶盐等频繁入市,日头是越见越红火,可这其中基本都要倚靠壮劳力,此时再战除了没有那么多现银外,还得将滚动的国力停滞下来,局面难以预估。
如今提到这个,那虚无缥缈的两千万两更像一块悬在梁上的肥肉,不用伤筋动骨就能解掉燃眉之急。
平民眼里财高八斗,禄满五车的几个人,现下更像是家里揭不开锅,穷到烧心挠肺的样子。
油盐不进的周夫人只给了崔洝辰两条路,要么拿儿子换,要么大家共沉沦,她对情深刻骨的夫君都能置之不理,她还会对别人手下留情么?
崔洝辰无奈的缓缓叹了一口气。
季陵心知肚明,又寻不着速成之法,于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还有老谋深算的陈振德在那顶着,待杜简这事定了再做打算,两千万两,咱们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