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红灯,青砖浮影,各家铺子的热气都散在夜风里。从赀州跟来的俩随从立在对街檐下,瞧着主君气冲冲的出来不敢上前打扰,远远跟着。
连走百步开外,崔洝辰这才停下来,松手回头凝视着季陵。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反正就是烦躁上来了,胸口堵着一块沉得要死的石头。
季陵抽回臂膀,蹙眉吹着生疼的手腕,双目看着被抓过的地方,一脸怒气。
细白的腕子竟然起了一圈青痕,难怪这人要发火。
“季陵,”崔洝辰深吸一气,闭眼道,“今夜好玩儿吗?”
这连名带姓的唤,让季陵明显怔住了,片刻后,他跟吞了桶火药一样崩裂开来:“要来的是你!跟人卿卿我我够了现在又发什么疯?好玩儿!好玩儿得很!你崔昭离是什么人物啊?不是贵门宠子么?要做什么、要撒什么鬼火,还不是由你说得算!”说完就奔没了影。
崔洝辰脑仁生疼,伸手一招,把不远处的俩人叫到跟前:“通知佟盛,将秋娘捞出来,要活的。谨慎些,若是瞒不住就往贺知县那头推,火要么不烧,要烧就给它扒条道。”
一人领命,打马消失在昏暗里。
另外一人给崔洝辰牵马车,他没敢多问,老老实实干着手中的活计,主君面色不好,上了车就没出任何声儿。
崔洝辰自己撩了轿帘,车轮一滚,外头的风扑进来,他闭着眼吹了会儿,没刚才那般燥郁了。他拿着车上的帕子一边擦手一边思索,从头到尾的找原因,等要到地方的时候,想起什么似的抬起手臂闻了闻,那里还留着钰哥触碰留下来的浓香,味道不是他喜欢的,越闻就越觉得烦闷滋生与此,衣裳看来是要不得了。
整条路就剩他们订的客栈还开着半扇门,原本是打了烊闭了灯,叫季陵生生哄开的。眼下馆子里就他一位客官,非让店家带着一伙计一厨夫候着。崔洝辰跨进门,看见掌柜欲哭无泪的脸,三个人点头哈腰杵着,面前是只腿翘起正在点单的他家掌房。
“真的不是不愿意给您上,都这个时辰了,也得有地头弄东西才成啊,”掌柜抱着账簿,说,“咱没做晚间买卖,过了点就把余的都分走了,白日里的鲜货不敢剩,万一吃坏了身子,回头账还得算我这里来。您要是不介意,厨子给您和面烙个饼,不收您钱,行不行?”
“不是笑话么?你一开客栈的不管来客饭食?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晚上谢客的话,把买卖往外面推,”季陵把手里的筷子一丢,眯起眼说,“掌柜是嫌钱多烫手怎地?”他在外面累了大半天,肚子里就躺着几粒瓜子,回来这一路没见着几家铺子点着灯,于是指望着住哪儿吃哪儿,揣了气的人压根不想委屈自己的口腹。
立着的伙计见着崔洝辰像见着救星,连忙迎了上去,但崔洝辰没张嘴也没坐季陵那桌,挑了旁边位置落了座,伙计见他脾气上脸,不敢触霉头,只好先去柜台提茶。
“那里会?”掌柜回头看了眼,又转过来道,“郎君们初来郧州,不清楚这里的风俗。咱们郧州虽然谈不上是法外之地,但也好不哪里去。刚分州那会儿,这边就开始混乱,流民一茬接一茬涌入,跟匪徒参在一堆,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剿过阵子,但成效不大,官爷都连续换了两位,到周大人上来重新整理户籍,带着人丈量田地,挖通了水道,折腾了三年多情况才好转起来,你们走在街上随便问,肯定是外来户比本地人还要多。咱们晚上莫说做生意,连门都不敢出的,前几日隔壁衣裳铺子遭了贼,官府过来瞧了两眼,到现在也没个下文。您们要跟这边人做买卖,心里得留个底。所以不是咱有货不出,您可以转转,看看里边有没有。”
掌柜态度很诚恳,大家讲究和气生财,季陵其实骨子里不是那种刁蛮不清的人,他搭着手想了下,妥协道:“那就饼吧。”
厨子打桌面绕过。去赀州的叫朱九,留下来的叫甫威,他们个头相仿,身量也差不多,就是朱九留了胡子看起来更老成。甫威恭身问崔洝辰:“主君,饿了吗?有没有想吃的,属下出去寻些回来。”
崔洝辰实际跟季陵差不多,连瓜子都没得垫,不饿有鬼了,听了掌柜一番话,他也知道挑无可挑,干脆说:“随意吧。”
伙计站在一边,听见这句,连忙说:“郎君一道用饼吧,咱们厨子手艺不错,不难下咽的。”
崔洝辰颔首,于是甫威抱拳道:“有劳。”
“店家。”崔洝辰抬头唤掌柜。
掌柜立马快步过来问:“郎君有什么吩咐?”
“你说挖水道?”崔洝辰笑着问,“你们挨赀州这么近,那边又是岸口,怎么会缺水?要是开道,岂非只有东水西引了。”
“老天爷的心思,谁都猜不准,”掌柜跟着笑,说,“郎君没想错,正是东水西引。也就是在深夜,我才敢多叨几句,其实因为分州,咱们二地早结下了梁子,要不是周大人有能耐娶了周大娘子,只怕引水的事情谈不下来。”
东水北调是大工程,正常是要呈到上面叫工部核准后,指派侍郎或者郎中到地方主理办事,银子自然是从国库划拨,按道理来说跟赀州没关系。但崔洝辰在御史台看过相关档册,并没有这一笔的支出提及,关于郧州的信息也不是一片空白,在永禄二年的时候,户部拨出过一笔银子到这里赈济救灾,起因依旧是旱情特别严重,赈灾的数目不是太多,周文升被提拔时又是在弘渊年间,算起来不是掌柜讲的事。
“家都分了,他做得了什么主?最后还不是得报上去,那会拨了不少银子下来吧?”季陵趴在桌面,看着掌柜说,“水生钱,钱旺地,你们这怎么还这么穷?”
掌柜挥挥手,很无奈,他说:“一个子儿没有,到没到御前都两说。银子是周娘子出了部分,其余的全靠集体凑,没法子,都快喝不上水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道从赀州过,魏大人虽然是首肯了,但三监司还有其二呢,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开挖时不仅束着手脚还拘着尺寸,加上咱们确实拮据,那窄道没使多久就各种堵,堵了疏堵了疏,久而久之,便没人肯再去弄,咱们现在只得看天吃饭。”
巴掌大的烙饼上来了,面不错,手艺也不错,看起来很可口。
季陵拿着饼囫囵两口,就着茶水咽下去说:“风水不好,天灾人祸挡不住。你趁早挪地方,魏明忠不是死了么?要不去赀州寻个生计。”
掌柜苦笑道:“没那个劲头了,再早个十来年倒差不多。再说,官官相护,走一个来一个没区别,勉强能度日就成。”
里间有人打着灯笼过来,是叫掌柜歇息的,季陵吃了个饱,没再为难他,大家就此熄灯散伙。
崔洝辰跟季陵前后脚上楼,他下意识听着阶上用脚的力道,挺轻快,像是没那么气了。甫威扮的是伙计,一般伙计没有贴身伺候主家的前例,他没让人把门,叫去隔壁睡了。
季陵的寝屋先到,崔洝辰与他错身而过,刚推开自己那扇门,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崔洝辰侧头:“怎么了?”
“吃得有点多,”季陵往他屋里瞟,“借你茶水冲冲肚子。”
崔洝辰转回头时状似无意地扫了眼季陵的房门,开都没开,他也没多问,迈进去时说:“顺手关门。”
季陵的脚踌躇了下,跟着进去了,且老老实实掩上了屋门。
窗户是开着的,晚风拂入,纱帘如波荡漾,崔洝辰觉得身上的香味更浓郁了。他坐椅子上斟茶,倒了两盏,推出其一说:“好些了?”
季陵抹不开脸面,犟道:“本就没什么,你不能借机克扣我的辛苦钱。”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崔洝辰一笑:“嗯。”
季陵瞪着眼看他:“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崔洝辰抿了口茶,“夜深了,不去睡?”
“甭给我打太极,说清楚了先,扣还是不扣?”季陵进店就喝饱了水,现在精神好得很,非掰扯明白不可,“我又不是钰哥,棱模两可就糊弄过去了。”
崔洝辰斜瞅着他:“哪里棱模两可?”
季陵叩了叩桌面,说:“他问你掮客是不是你杀的,你不是没正面回复么?搞得像是你真动了手样。”
“化繁为简。目的就要达成,做什么要去节外生枝?”崔洝辰说,“他的要求如果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那过程是怎样的,根本不要紧。”
两粒钢珠并非俗物,因为稀罕所以应当有迹可循,但那玩意儿出自异域,想要纠查到底的确要费工夫。佟盛到现在还没有凶手的消息,说明这个人背景肯定不简单,崔洝辰必须把一件事一件事分开捆绑才不至于被混乱蒙蔽。
季陵坐在下风位,此刻也闻着味了,他嫌弃地揉了揉鼻子:“干嘛要化繁为简?继续纠缠啊,我看你不是挺起劲儿的么?就那模样你都入不了眼?忒挑剔了些。”
崔洝辰实在受不了了,作势要脱衣:“再多说一个字,全部扣光光!”
季陵麻溜起身,开门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