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出发时已避过了梅雨季节,这几日均是阳光普照,春风和煦的大好天气,一行人捋顺了行程宿食,脚程快了不少。
入赀州之境已是第六日的晌午一刻。
到底是南境,水土就是养人,路边走着的都比邺京民众看着灵气。这边靠水,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勾栏鼓楼怎么气派怎么修。
几人没停,直接打马到宅,崔洝辰叫佟盛置办的宅子在铜邑大街正东巷,那靠闹市,出行很便利。
环顾青砖绿瓦的三进院,树冠冒墙,繁花绕枝。
崔洝辰马鞭都还没递到府仆手上,望着头顶大大的‘季宅’二字,眯起了眼。
季陵骤然收到一份巨大的意外之喜,心里止不住一阵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四郎君还真不愧是豪门顶梁柱,果然阔气,出手就是一套宅子。”
但是主君却一脸懵然,怔楞之后,嘴角抽搐的瞥向佟盛:?
饶是冰山样的脸被主子这么一盯也裂了个七零八落的,碎碎中,委实有那么点委屈。
“先进去吧。”崔洝辰挥挥手不搭季陵的话,由着佟盛引进院内。
六个家丁和四个丫鬟相迎在侧,为四人安置好房间便分头拾掇去了。
关上正堂门,主仆俩人一站一坐,崔洝辰难得听到平时严谨万分的佟盛叨叨念:“主君您听卑职说,咱们购房要提供户牌,王府户牌岂能随意示人?卑职连‘崔’这个姓氏都不敢提,那更不能冠卑职姓,岂非以下犯上,衙内若了多了处宅子,到时候陈大人就算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思来想去唯有暂时便宜那浑人。在赀州做个假户牌容易,只要不挂国姓,一日就能办下来,卑职想的是,待事情了结后就将宅子高价挂出去或者卖给姓季的,他不是有钱嘛。”
“先且不论你弄假户牌是知法犯法,就说这个季陵,你没看出来?那混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守财奴!打他的算盘,怕是有得想了。”崔洝辰实在不信滴水不漏的心腹能干这蠢事,心存侥幸的再问道,“过地契了么?”
佟盛犹豫着随身摸出张薄纸放于他的手侧,他瞅着上面季洝辰三个大字就脑仁眩晕。
倒不是心疼钱,就这事情做得荒唐,崔洝辰吸了口气想了想,要不是自己平日里没让佟盛接触过财务,他大概也不会这么糊涂,木已成舟,为时晚矣。
“这宅子原主遇上了事,着急出手才没拖拉工夫,卑职打听得仔细,价格出得挺实在,主君放心,没亏的!院子虽然不大但里外都干净亮堂,出门王爷也嘱咐过切勿在用度上苛刻,务必让主君寝食安妥才行。”佟侍卫赶忙将功折罪,见主君面色稍缓才吁了口气。他最不喜就是摆弄银两这档子事,动身前也没被告知要具体怎么打理这一路的花销,还是把王爷请出来坐镇,万一中间有个出入什么的,还有话讲不是?管帐真是,太难了!
“罢了,你去唤季郎......季掌房前来议事。”他挥手将人打发了下去。
佟盛如临大赦,赶紧恭身退出。
季陵哼着小曲儿在自己宅子里收拾自己的行囊,榆木红漆描金柜一开,木香袭人,莫名而来的归属之气叫自己十分通畅舒服。
别的都好说,就是以后请人伤银子,到时就少要两个,不然供不起。
攒边门不够大气,回头至少得换个如意门,要有石栏木耳的那种,抬个四五阶,看起来贵气。
宅院小了点儿,也不知道隔壁户有没有打算出手,要是能拿下来,两处一打通,弄个曲廊相连,衬上一隅小池塘,还要浪迹屁的天涯?季陵又想,像是少了把琴,挑个日子叫陈余铭入一把便齐活了。
开销有点儿大,他又没什么正经收入,何不趁现在跟崔洝辰打个商量,能多捞一点儿是一点儿,咱把事情给他做漂亮了,按照魏明忠那个品阶的吐账,怎么还不值个两套宅子的说?
佟盛在门口倚墙叩门唤道:“季大掌房,主君在正堂等候,有事唤你走一趟。”
季陵放下包裹内随身的燕尾镖再覆上枕头,好心情回道:“就来。”
一入正堂他便瞧见桌上的一页黄纸,上面红印赫然,明显就是张地契,既然给宅子,肯定是要掏上地契的,自己都不急,这送礼的瞅起来更像送不出去似的。
“四…..”之前叫四郎君那是带点谢意在里边儿的,如今人家把诚意给得这么足,再这么叫就显得自己不太懂事了,何况又抑制不住上涌难消的贪欲,不就是叫‘主君’嘛,那有什么的,少不了一块儿肉,看在他大方的份儿上,就勉为其难算了,“主君,叫我何事?地契其实也不是那么急的。”
这声‘主君’崔洝辰相当受用,哪怕刚才被坑了那么大把,现下也被这一声唤的多少给过劲来了。
他撅着两根指头把地契推到季陵的面前:“瞧了再说也不迟。”
季陵满面春风在瞅完纸上那三个字后,一脸茫然:“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人?”
“恐怕要有劳季掌房暂且改个名号了。”对于这番迷惑操作,崔洝辰只能扳回多少算多少,“南方茶商向来低调著称,季乃小姓不会引起过多猜忌,这个姓如今归我用,便委屈季掌房另择良名,可好?”
“理郡王要是不会取名号,大可先知会于我,我给你出钱找个摊主算个吉星高照的祥字也不难,”季陵气结!对于强夺自己的姓氏毫不买账,“你要看不上,我还可以找个书房先生弄个册子给你挑,道路千万条,你怎么盘算到我脑袋上来了?好个先斩后奏!你都登门造册了才来问我意愿?”
“季掌房那般通透,岂能在意这种小事?要不,我来帮你想上一二?”崔洝辰慢条斯理斟茶,非常乐见季陵抓狂。
“其实吧...也不是不能商量,”季陵变脸如翻书,他就那么大马金刀坐下了,自己给自己斟了盏茶,说:“常言道‘活不能白干’,咱们来谈谈酬劳可好?”
崔洝辰内心晃荡了一下,您牌面真大,跟我谈酬劳?
“我听听看,要怎么个酬劳法?”崔洝辰笑了下说。
“事成之后,我要......”季陵比划了下,理所应当的说,“这个宅子,还有别的。”
崔洝辰看着他:“别的?”
“如果隔壁人肯卖,那套一起,我不嫌多。”季陵的脸整个一个贪得无厌,“当然,你要相信,我会竭尽所能,绝对物超所值。”
这是崔洝辰近几年来被画过最大的饼,他有点消化不良。
“确实不多,我觉着这点东西真配不上你,”崔洝辰叩了叩案面说,“要不,我把安平王府送你吧,怎么样?都跟你姓,成不成?”
季陵奇了:“你能做主?”
“能啊!”崔洝辰把房契收回兜里,“我给二哥说声就行,简单得很。”
比谁饼大么?来啊,谁怕谁啊!
季陵还真思索了下:“能立字据不?”
崔洝辰气笑了:“年纪不大,胃口倒不小。卖家不得先做个准备?你本事不都还揣身上的么?且先等着。”
“等就等,”季陵翘起了腿,“爷有的是时间,不怕等!”
崔洝辰盯着他合缝靴的脚尖,那里一翘一翘的,他说:“我有一事很好奇,你跟大雪那日行径判若两人,后边儿为什么就不怕我了?”
“怕啊!”季陵赏了他一眼,说,“现在不也怕着呢么?”
他们在这边你来我往,陈余铭那边靴子都没脱就抹了把脸倒他自己床上就睡了,屋里是个什么样子都没仔细瞧,直到婢女唤晚饭才迷离迷糊睁眼。
饭菜都按邺京的口味弄的,还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粗茶淡饭,道道精致,有色有味。
崔洝辰要免佟盛的礼,叫他一同入座,佟盛始终不肯僭越,自己去伙房用了。
季陵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吃得津津有味,陈余铭踌躇了下,跟着他有样画葫芦。
饭毕后,婢女入内拆了残羹剩饭,奉上拭嘴的脸帕,待桌面一净,崔洝辰就叫他们坐下来议事。
佟盛在桌面上摊开手里图纸,说:“赀州在江洲腹地,西北面江、东城墙靠湖,水路发达,罗平港更是承担南俞茶盐往来的重要港口。魏明忠旧宅在来远亭,他供职地在盐仓门,期间要过三门两坊,咱们现在在中段,背后就是提举司,魏家最大的茶楼就开铜邑大街。这里不仅是魏明忠发家地也是魏瑶雪的立锥之地,她没出阁前曾是魏氏茶铺中轴,手里掌管魏家大小十六间铺子的账目往来。再观郧州,它处内陆,由于受北高山脉隔断,导致运输不畅,两地财况天差地别,您看这里,仅一条马道可抵,此道关口属赀州道府管辖。”
“很显然,”崔洝辰视线在两处游移,说,“魏雪瑶是下嫁。你的意思是这里交给了赀州县令?”
“并非,”佟盛看着崔洝辰手指的关口说,“由赀州知州杜简统理。”
南俞地方政权分割精细,这是建朝之初因三省力荐统一筹划用以制衡跟防止百姓离心之举。魏明忠所任转运使为路官,品阶在州、县之上,掌一方漕运及财税,跟户部直受御史台监管不同,地方监督权被分割成几分,交给‘三监司’合理,而主管大头的判官仍在漕司底下,魏明忠才是赀州真正实权上的财神爷。
“主君,”佟盛想起了什么,边思理边说,“高文升休妻是在被参之前,魏雪瑶早已是下落不明,风声到底怎么来的?魏明忠死得不明不白,一家百来口几近灭门,却报称独独活下了魏瑶雪,手段干净利落不像斩草不除根的意思,魏瑶雪必定有杀身之祸。还有高文升的供状除了力担渎职贪腐之罪外也痛斥魏瑶雪贪慕虚荣,败家无度,言里言外具嫌至极,以至于愤慨休妻流之,就算此妇予度不堪,他便一刀切?他们还育有一子,真能分文不给?这俩人相识于草堂,倾慕各自才贤,不顾身份悬殊结为连理,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想不通。”
“魏雪瑶会差高文升胭脂水粉钱?”季陵把佟盛的话理了理,忽得笑起来说,“坊间传闻是说她在外面偷汉子,明目张胆毫无廉耻的那种,周大人要脸,不肯实话实说罢了。全郧州笑柄,他能不膈应?就算有人问,他也未必肯认啊,男人嘛,最怕戴这个帽子,你们都懂得。”
季陵就像坐在流月居隔着珠帘听着曲儿跟游商闲贩畅聊帐中密辛那般,眼里脸上全是八卦之色,与市井登徒浪子无异。
佟盛瞧着直皱眉,背后的手指捏到泛白。
“道听途说不足为信,抓奸拿双,不要让野谈蒙蔽双目,此事有待考证。”崔洝辰给了佟盛一个眼色,佟盛自觉松开了手,崔洝辰说,“想知其过往须得过这些盐商,赀州的盐商好茶,尤其是对外来的茶商格外优待追捧,在这地界,想开个局面也非难事,赀州盐商均是承袭的家业,各自为营,却又来往密集,外来的盐贩子都插不进来,商海浮沉皆为利往利往,弄些稀缺的茗茶再使些银子也能凿出缝隙来的。 ”
陈余铭从圈椅上站起给几人掌灯,屋内瞬间亮堂,他盛赞道:“四郎君实在聪明,盐引手续繁多还得走官道,弄到手开个盐铺还会招人挤兑,茶铺子正好。我看不妨现下就出门,从最大的那家开始一一访过去,要是间数太多,我们就分开行事。”
崔洝辰敲了敲桌面:“表兄。”
陈余铭连忙点头称以后就改。
“这是笨办法,耗时费力,”崔洝辰捞起茶盏说,“佟盛,你备好请柬送去各大盐茶世家,明日我要在赀州最大的酒楼开席,宴请众商。”
“那些老油条不差这顿饭,”季陵扫了眼佟盛铁青的脸,抱臂入椅,似笑非笑道:“依我所见,上座决计不会超五成。”
崔洝辰侧头,一脸愿闻其详。
“郧州刚被端,赀州又出了灭门大案。如今风口浪尖,他们是不会轻易靠近生人的,银子再重要,也得顾着实局。你这是低估了引荐人的重要,”季陵拿手指弹着茶盖玩儿,“魏明忠死了他手头的事总得有人顶,杜简就是那个幸运儿,升迁的旨意虽然还没到,但他手里已经捏着漕运命脉,管控盐引批验,现在权覆一隅,正是春风得意时。”
他说话一般都不直白,但意思摆在那了,只要有个耳朵大概都能听得懂,不费工夫揣摩。
崔洝辰睨着季陵,只觉这人心思缜密,并且对官商之道颇为熟悉,他要是做官,场面可以想见。
不动声色的盯了会儿后,崔洝辰接口道:“赀州紧挨漕运,茶盐流通额度甚巨,每季上报的盐政、稅饷经户部核实,与地方收支持平,可见其谨慎细微。即便账有阴阳却无从下手揪其短处,若要暗访下来还须个豁口。”
“恰好,这人我偶有耳闻。”季陵久坐酸软,于是撑手站立,抓肩捏背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