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翼未丰的黑色灵鸦依偎在齐景行颈边,和主人一起安静睡着。
熬了将近半个月,一人一宠总算都睡了个好觉。
秦戟坐在床边,凝视齐景行的睡颜。
三个小时前,他察觉异状闯进隔壁房里,被眼前的惨状惊得呼吸停滞。
——齐景行口吐鲜血歪在床上,身体抗拒地蜷缩着,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
兵荒马乱地请来医师,医师看过后,摇着头说:“这是心神受创后强行调息的反噬,险些走火入魔。”
“从小齐先生的脉象看,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入睡。我倒是可以把他唤醒,但造成小齐先生心神不宁的源头不解决,我说句实话,治了也白治……”
于是秦戟不得不求上无名峰。
目空大师告诉他:“这是受了业障滋扰之苦。这孩子血脉特殊,普通人看不见听不到的事物,对他而言是真实存在的。”
秦戟不理解。
“他看到的世界和我不一样?”
目空大师慈爱地抚了抚齐景行额头,秦戟发现怀里的人肉眼可见松弛下来,不再露出抗拒的表情。
他悬着的心也随之放松。
“业障滋扰导致噩梦丛生,这就是齐家血脉的特殊之处。”
……
秦戟呆呆地坐着。
原来血脉苏醒之后,齐景行一直被噩梦和邪祟纠缠着,怪不得眼看着天比一天显瘦。
手掌在微凉的额头轻抚,他低声自言自语:“我还以为入梦之法慢慢找也来得及,却不知道血脉苏醒会这么严重……是我自大了……”
齐景行这一觉睡得黑甜,仿佛连骨头都酥了。
脖子上暖烘烘的,在耳边发出哼唧声,他抬手揉了揉,转头又睡过去……
嗯?不对,什么东西毛茸茸的?
耳边也非常清净,能听到风声,鸟鸣,积雪从树叶滑落的细微动静。
清净得不正常。
他睁开眼睛,猝不及防对上了秦戟凑过来的双眼,迟钝的大脑缓慢转动。
“嗯?”
秦戟瞄一眼时间,总结:“你睡了整整三天。”
现在是万籁俱寂的凌晨。
齐景行有些不适应地摸了摸耳朵,就像从吵闹的菜市场乍然离开,脑海里残余着空旷的回响。
他还是不敢相信,呓语竟然消失了。
秦戟知道他在疑惑什么:
“这里是目空大师的无名峰,受前辈庇护,这里很清净,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齐景行有些尴尬:“你知道啦?”
“知道什么?”
秦戟直勾勾看着他:“知道你分明忍受着噩梦的侵蚀却不告诉我?还是知道你无时不刻不在被邪祟纠缠?”
秦戟感到懊恼又憋闷,惩罚似地捏住齐景行耳朵:“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戟的手很热,齐景行几乎产生耳朵被烫到的错觉。
他缩了缩脖子,把耳朵拯救出来:“我以为过两天就好了……”
秦戟:“你是觉得我不会放你走。”
齐景行沉默,回以无辜的表情:难道不是吗?
已经验证过一次的事情,不需要再验证第二次。上回在无名峰时,秦戟就已经拒绝过他的提议,没必要再问一次,搞得大家都不开心。
他就是这么想的。
秦戟看到他这副默认的表情,气得心头一梗。
“齐景行,我不是那种不允许员工请病假的无良老板!”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心平气和,“就算你不拿我当朋友,也可以把我当雇主……”
秦戟突然觉得一直这么不上不下的,也没什么意思。
一股气直冲脑门:“我们解约!”
齐景行一脸茫然:“……唔?”
秦戟破罐破摔:“秦家没有人敢催我的婚,那份合约本来就是为了骗你才签的,其实早就应该解约了。”
“我会按照劳动法赔偿你双倍工资,你不需要再假扮我男朋友了……”
咔嚓——
外头的积雪压断树枝,发出断裂的呻吟。
齐景行坐起来,灵鸦顺着他胸口骨碌碌滚进被窝,发出不满的哼哼唧唧的叫声。
气氛凝重得有些荒谬,仿佛秦戟提出的并不是解约,而是分手。
对齐景行而言,解约不算坏事,只是包吃包住的福利没了,他又得重新搬地方。
也不知道谢家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贼心复燃,又逼他去相亲……
果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是得靠自己。
脸颊突然被人捏住,打断了他的思绪。
“……?”
秦戟:“有什么想法可以提,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
隔开秦戟作怪的手,齐景行回答:“我只是在想搬家的事。”
“不着急搬,我的魂还在你那儿呢!”秦戟说,“你搬走了我也不放心,再说了,这段时间你得留在目空前辈这里。”
温水倒进复古的陶瓷杯,塞进齐景行手里。
齐景行垂眸喝水,在心里补充:但迟早是要搬走的。
风雪停顿,天色亮起。灵鸦承担起报晓的工作,嘎嘎叫着醒来。
目空大师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上山,不仅客卧是现成的,连拜师礼要用的东西,都在齐景行昏睡的三天里全部备齐。
齐景行只需要走个仪式。
他不太习惯地摸摸空下来的无名指,向目空大师送上敬师茶。
正式拜了师,秦戟就被目空大师无情赶下山。
目空大师摸着胡须,不假辞色:“秦家主该回去了。”
秦戟像个送孩子上学的老父亲,分别前突然生出一丝焦虑:“我会时常来看你的,有什么缺的就告诉我。”
又担心灵鸦幼小,需要齐景行分神照顾,于是将其捏住:“灵鸦我先带走照顾,等你出关就还你。”
齐景行受到感染,竟然也凭空生出一点惆怅来,桃花眼无声望着秦戟,像是舍不得分别。
目空大师像法海一样站在两人中间:“秦家主请回吧!大雪要封山了。”
可分明没在下雪。
秦戟无可奈何,带着嘎嘎乱叫的灵鸦,依依不舍离去。
目空大师的针对,明显到齐景行都能一眼看出。
“师父很讨厌秦戟?”
目空大师:“他带坏我大徒弟,又要害我二徒弟,难道不讨厌吗?”
欧阳野鹤摸不着头脑:“老秦没带坏我啊……”
“真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目空大师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等劫数临头,你就明白了。”
…………
此后,无名峰上的积雪从一尺积到三尺,然后化作溪流催发万物,最后山林恢复枝繁叶茂的模样,为山顶织起云雾。
秦戟始终没来过。
齐景行的入梦术小有所成——突然被师父赶了出去。
目空大师:“我们师徒缘分已尽,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齐景行疑惑:“我可才学了半年……”
“你六根不净,本来也不是出家的料子,学半年足够了。以后的路,你靠自己也能走完。”目空大师慈爱地摆摆手,“回去吧!你的世界在山下。”
齐景行动容,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师父!我会回来看你的!”
他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礼,包袱款款地下山。
越往山下走,暑气就越滚烫。齐景行思绪放空,在烈日熏陶下,想念起了冰凉爽口的果茶。
他记得山下就有一家,开在寺庙入口附近,和卖香烛的是同一个老板。
饮品店内冷气开得很足,他刚坐下,身边突然凑上来一个人,光头上冒着汗珠。
欧阳野鹤:“一杯精粹龙井不加糖谢谢。”
“欧阳师兄?”
目空大师对欧阳野鹤比对齐景行严厉得多,非必要不让下山,因此才让人诧异。
欧阳野鹤苦笑着解释:“我也被师父赶出来了。”
说是让他下山还债。
闭关半年,他隐隐约约有了点感悟。
老秦失去相关记忆,他也不知道分身去向,这所谓的债,大概就跟那俱分身有关。
事已至此,先喝点东西解解馋吧!
冰凉的果汁上来,杯壁外面冒着水珠,齐景行和欧阳野鹤面对面坐着。
欧阳野鹤:“你之后是什么打算,下山去找老秦?”
齐景行:“我的灵鸦还在他手上。”
读作照顾,写作挟持。
但他也不算全亏,毕竟秦戟的魂在他手上。
搭了欧阳家的顺风车,齐景行在秦宅门口下车。
夕阳把人影拉成长长的一条,齐景行略有怀念地打量一眼熟悉的景色,余光里突然有黑影袭来。
速度很快,明白自己来不及躲避,于是略有防备地闭起了眼睛。
身体腾空而起,他被揽着腰,在空中转了两圈。
骤然失去平衡,齐景行下意识抬手,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
耳边传来一声吃痛的声音:“嘶……刚回来就下手这么狠?”
手下的触感有点硬,很支棱的一丛——是秦戟的头发。
欧阳野鹤在心底吹了个口哨,关上车窗,对司机说:“走吧!”
欧阳家的车短暂停留后离开,秦戟也在齐景行警告的目光里,把人放下。
喷了定型喷雾的头发被抓乱,一丝不苟的领带也被扯得松垮。
齐景行上下打量秦戟,回忆刚才对方冲出来的方向:“刚下班?”
秦戟抱怨:“老宅没人陪我,目空前辈又不让我看你,只能去上班了……”
齐景行看他一眼。
原来不是失约,是吃了闭门羹,幸好刚才没问。
秦戟幽幽凑近:“你刚刚看我的眼神,是不是以为我说完就忘了?”
“没有。”
齐景行揉揉耳朵,坚决否认。
“算了,回来就好。目空前辈竟然肯放你下山……”
“师父说已经没什么可教我的了。”
秦戟脚步微顿,抓住重点:“以后不回山上了?”
“你的房间一直都留着,每天都有打扫,被子昨天刚晒过,恰好你就回来了。”
尽管压住了想要上扬的嘴角,但轻快的语速还是出卖了他。
王妈和管家见齐景行回来,都十分高兴,唯有坐在客厅打游戏的秦钺,把身子背了过去。
留给齐景行一个背影。
齐景行也还记得那杯酒的仇。
如果不是受到那杯加料的酒刺激,他的血脉也不至于突然完全苏醒。
扬起的眉尾落下来一点。
秦戟解释:“在禁闭室关了一个月,现在还在老宅禁足,刑满释放的日期等你来定。”
闻言,秦钺回头不满地瞪了齐景行一眼,很显然没有反思的意思。
“我才不做这个坏人。”离开客厅前,齐景行嘱托,“我在卧室等你们,有正事。”
他特意强调:“是你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