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约书亚的制服口袋里骤然射出红光,紧接着,那枚一直被他当作幸运符带在身边的鸽血石就自顾自地飞出,径直落入那人手中,变成一颗浑圆无棱角的红色晶球。那人侧身,用右手微微挡住脸,左手将那枚晶球放入眼眶。
约书亚:“你的东西,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黑神抬起头,健全的双眼使祂看上去不似刚才那般非人可怖,隐隐还有一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委屈。
“自然是为了守护。”祂平静地说。
“那请问我何德何能,要劳动黑神大驾亲自守护,甚至不惜挖下一只眼睛监视?”
约书亚刚把话说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表现得着实有些混蛋,简直忘恩负义,这枚鸽血石确实曾不止一次救过他,无论是在黑尔龙穴中的命悬一线,还是在示剑荒原上的生死决战,这块鸽血石总是在自己性命攸关之际忽然显灵,原来,是有人在守护。
当然,也有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翻涌上来,比如那次在人间,第一次和崔斯坦在一起,这块石头就立在床头,后来不知怎么翻了下去,又被崔斯坦捡起放回原位。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也许大概一不小心,叫这位始神看去了点丢人现眼的事……
约书亚的耳垂红得滴血,他不敢看崔斯坦,怕在他脸上看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窘迫,那会使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气势土崩瓦解。
可对面那人却依旧十分平静,平静到几乎认命:“你们闯进来是为了救白神吧?”
不等约书亚回答,他又自问自答似地说:“你们救不了祂,没人能救,因为祂不在这儿。”
约书亚:“那祂在哪儿?为什么还不现身?外面的世界已经天崩地裂,祂难道就准备一直袖手旁观吗?”
那人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他的眼睛是赤铜色,像极了月蚀时的红月亮。
“祂已经死了。”
一万年前。
约书亚失踪后的第一天,拿弗他利独自行走于世间,寻找祂的踪迹。
始神是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更别提这世界上到处充斥着祂的神迹,小到草木蝼蚁,大到山川气象,拿弗他利在自己所行经的每一件事物里,都看到本属该于祂的金色之灵在流溢,艰难地压抑着自己想让整个世界为祂陪葬,再重新把那些灵聚集起来,复活祂的心念。
但祂还是在人群中降下一场瘟疫——他们必须付出代价,如果不是为了拯救他们,或者说最初没有创造他们,哥哥本不必死的,也不会变得如此虚弱,以至于输给自己。
所有人都感染了这种瘟疫,血色的疱疹爬满全身,很烧,很痛,但不能挑破,一挑破就会溃烂,最后体无完肤地死去。
所有人都得了,除了国王崔斯坦。
这是祂送他的礼物,要他眼睁睁目睹自己的臣民在无边的苦沼里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而自己的健康却固若金汤;眼看着皇宫外尸台高筑,自己却因治理无能而饱受猜忌与非议……
可是崔斯坦偏不让祂如愿。
他大开宫门,让那些没有得病的人躲进来;他单枪匹马闯入疫区,似乎对黑神施诸己身的不死诅咒深信不疑;他亲自用清水给病人们擦身,又替他们涂抹用清凉的药草制成的油膏;他不能兼顾所有,那便顾一个算一个;他不能治愈瘟疫,那至少要让病人的痛苦减轻一点……
拿弗他利气急败坏地在人群中暴走,时不时在这儿丢一场地震、在那儿放一把大火,不为别的,纯粹添乱。崔斯坦越是心志坚定,祂就越是恼火,越是不屈不挠,他就越是沮丧。他不仅将哥哥输给了他,更是连那凡人的意志都无法击溃……
倏忽间,祂听见一声细小的祷告。
死神啊,我请求您,带我走吧!
拿弗他利回头一看,只见一名满面戚容的男子跪倒在自己妻女的尸体旁边,她们全身溃烂,正散发出臭不可闻的气味,而那男子脸上的疱疹也已红得发亮,不日就要破裂。
祂低头问那男子:“你为何求死?”
男子道:“生于我已无意义,我的家人都死了,而我自己也已病入膏肓。在我家人尚在的时候,我曾向白神祈求让她们康复,但祂并未显圣,国王有太多人要救,自然也看顾不到我。如今,我只求一死,以断绝我的痛苦。”
拿弗他利冷峻的脸上,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怜悯:“好,我答应你。”
祂袍袖一挥收走了他的魂魄,也包括其中那来自于约书亚的小小灵光。
待祂转身,身后已跪了一群人,纷纷高举双手,向祂祷告,祈求一死,以解脱痛苦。
一个念头忽然闪入拿弗他利脑中: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从未想过要取代哥哥成为这世界上的唯一真神,获得人类的敬仰和畏惧,实际上,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只因为他们是哥哥留下的东西,我才允许他们存在,权当是对祂的纪念。
我希望,他们可以永远信仰白神。
于是,祂撤去瘟疫,以哥哥的名义。
祂继续满世界寻找哥哥的遗迹,或者说,祂的残片。
第一个残片,祂只花了一百年时间就收集到了。
祂给他捏了个壳子,就像哥哥当年在水边用被水打湿的泥土造人一样。祂的本源之力是不包含创造新生的,多亏了当年哥哥用来给祂修补翅膀的羽毛,祂造出过一个路西法,现在,又造出了一个约书亚。
然而,这个约书亚却只是一个实打实的泥胚子,祂千方百计找到的那一点残片根本不够再造出一个白神,连一个天使都不够,他只是一介庸碌的凡人,身上没有一星半点哥哥的影子。
为了挽救自己的作品,也为了让这来之不易的灵魂残片不被浪费,拿弗他利拿出了一点自己的灵混入其中——只一点,生怕多了会玷染他——可依旧,只不过是让复活过来的约书亚成为了一个手上沾惹了阴影之力的凡人。
拿弗他利花了四百年寻找解决办法,失败了,只能失望地将他投入人间,以期在历经了苦难的一生之后,他再度以灵魂的形态回到自己身边,届时祂或许会有更好的办法使他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不过,祂还是取下自己的一只眼睛,将它变成一块质地上乘的鸽血石放在他身边,从此关照、陪伴着他。
祂一直耐心地等待,看着他双手的能力慢慢被发掘,看着他渐渐沦为权力角逐的兵器,看着他被称为“妖僧”,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弄断手指、刺瞎双眼……祂都没有出手,祂忍耐着,等待着有一天,他再也无法忍受人间,回到自己身边。
可是还是叫崔斯坦先找到了他。他给了他什么?一座平平无奇的王宫,几张破纸,一支画笔,一点自由,而后是颠沛流离的生活。拿弗他利完全可以给他更好的,但他居然又一次愿意为崔斯坦而死,为人类而死!
这个时候祂才终于意识到,约书亚之所以是约书亚,就因为他本该是这个样子。苦难并不能消磨他,仇恨并不能摧毁他,无论他是人是神,只有没有私心的爱能叫他折服,能叫他欣然而往,倾尽所有,无悔无怨。
祂也想要给他无私的爱,但这是祂给不了的东西,如果约书亚从一开始选择了无私,那留给祂的,只剩下自私一个选项。
拿弗他利明白了,自己永远成不了哥哥希望的那个样子,没有能力叫他回心转意。但祂还是把他的魂魄收了上来,荡涤干净,收回了自己的那一部分,安置在珀迦托雷。
也许是因为这里离魔法之源更近,熊熊燃烧的信仰之力温养着约书亚仅剩的灵魂残片,竟叫他慢慢恢复了为神时的记忆,滋生出一点光明之力,可随之伴生的,还有所有关于崔斯坦的点滴。但由于他体内属于白神的灵实在太少,他的法力始终无法恢复全盛,只有对那凡人宠儿的思念日盛一日。拿弗他利尝试了很多次,每一次的结局都是重蹈覆辙。
终于,祂放弃了,只是出于一位始神的自尊和怜悯,祂抹去了他的一切记忆。他一次次想起,祂便一次次抹去。既然只能做一个凡人,那就索性做到底吧!不要像神那样烦恼,也不要再忆起那个人。
而崔斯坦,哦,对他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找到第二块残片,花了拿弗他利约三千年的光阴。
祂几乎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石罅、每一处孔洞都不放过,可是依然一无所获。最后,祂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在世界上找到一块属于祂的残片。
于是,祂想起了自己的翅膀。
撕毁翅膀那种噬心啮骨之痛祂不是没有经历过,只是这一次更胜。那根来自约书亚的羽毛已经深深扎根在祂的骨血,与祂自己的灵融为一体,□□扯下,将那些好不容易才长到一起的皮肉生生撕裂,将那与自己本源之力紧密编织的灵流拆散剔除。祂失去的将不仅仅是翅膀,更是那得之不易的创生之能。
但拿弗他利还是咬着牙,将那根羽毛从自己的翅膀上拔下。
祂又拥有了一块约书亚的残片。
这一次,祂要为自己造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约书亚。吸取了前一次教训,祂决心让他更像自己一点,多一些私心和促狭,少一些无我与光正。
祂慷慨地赠予他自己一半的灵。拥有黑神的五分灵,再加上一部分来自约书亚的灵,这名新诞生的造物果然称得上是一名神祇,祂的本源之力浑厚而丰沛,充满着混沌的美感——不同于拿弗他利的阴影之力,只对风、雷、暗、火四种元素具有操纵之能,祂几乎可以掌控所有七种元素,只不过拿弗他利那边的更甚。
祂将其塑造成约书亚的样子,为了区分,保留了从自己这里继承的黑发。又将祂藏在身边,敝帚自珍,仿佛光是叫别人看去祂这副模样都是对约书亚的亵渎,只允许近侍天使长知道祂的存在。
祂教会了祂神明所需的一切,而祂则回报以不离不弃的陪伴。直到那天,祂偷偷从天使长的例行汇报中,第一次听到崔斯坦的名字。
祂也离开了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