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谈捻起海棠绒花,用袖子将上头沾的灰擦干净,动作很轻。
他偏过头问白雪亭:“我帮你戴上?”
绒花在他指尖招摇地晃了一下。阳光刺目,白雪亭半眯起眼睛看过去,杨谈指骨关节和指甲都泛着淡淡的粉,修长手指掐一朵海棠,煞是好看。
她默默移开眼神,轻声道:“你先收着吧。”
“好吧。”杨谈并不多问,翻手将绒花拢进掌心,又对她道,“前头右拐有一家绸缎铺子和成衣铺子,都是西京有名的,你想先去哪家?”
五月末,中原最热的时节。白雪亭不耐热不耐冷,是个难伺候的玻璃人,她悄悄展开广袖给自己扇风,道:“其实我真的不缺衣裳穿。”
杨谈走在她前面,身形高挑,仪态步伐透着世家子弟的矜贵从容。
他轻笑道:“我知道啊。你的箱笼从来没打开过。”
白雪亭忽地抬头,“你……”
她脸颊微红,被人看透的感觉很奇怪。
杨谈浑然不觉,一寸阳光洒在他头顶,微微炸毛的发尾晕开一缕金光,他轻声道:“你来之前老师就说了,雪亭自幼流离,脾性冷一些,防备心重一些也是正常的。二十余年来太平与乱世交替,你身份又敏感,在这样的时代倘若太柔软,恐怕不是好事。”
白雪亭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睛,不知是不是睫毛掉进去,她总觉得痒。
她悄悄揪了一下杨谈衣袖,他应声回头。
“别去铺子了,好热,回去吧。”
白雪亭避开他眼神,轻轻道。
……毒日头底下一走走半个时辰,她是真受不了。
杨谈微微弯下膝盖,似乎是看见她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于是白雪亭脑袋上多了一只帷帽——杨谈刚买的,正好能挡住直射下来的阳光。
夏日正午,桂树枝上栖息数不清的蝉,呜呀嘲哳鸣叫着。
她换上一件浅金色的高腰襦裙,行走间暗花交织如水波纹,上身朱红色对襟短襦,肩披缠枝红山茶帔子。一身艳烈如火,衬得铜镜中苍白的小脸儿都多了几分血色。
白雪亭左看右看,不得不承认人靠衣装,的确漂亮多了。
杨谈买了两碗杨梅冰圆子,在中庭等她。
一眼瞥见她,他先是一愣,然后歪歪脑袋笑道:“哪儿飞来的花蝴蝶?”
魏渺坐在边上点茶,袅袅白烟,仙风道骨,闻言温声对白雪亭道:“你年纪那么小,合该挑自己喜欢的穿,花样多一些也无妨。”
白雪亭有老师撑腰,横了杨谈一眼。杨谈立马拱手求饶。
红艳艳的杨梅冰圆子装在白瓷碗里,白雪亭拿勺子来回搅着,瓷勺瓷碗相撞,叮当交错作响。
蓬庐虽然只有一师二弟子,平日里相处完全不讲什么礼仪规矩,但若涉及治学,魏渺一直严谨到苛刻。讲学十五日,间歇着休两日,雷打不动。平日课业甚至比李氏族学还要繁重,所幸白雪亭有白适安留下的底子在,纵然辛苦,但算不上很困难。
于是,不必研修古籍的两日休息,就显得格外珍贵。
她单手托腮,问魏渺:“昨日您在课上说……”
魏渺递给她一杯茶,“哎,今日休假,不谈课业。”
杨谈往她碗里匀了三颗杨梅,装作恶狠狠道:“禁止背着我用功。”
二位都这么说,白雪亭也只好歇了治学的心思。啊呜一口,从舌尖冰到喉咙,甜丝丝的,黏腻夏日里难得有一分清爽滋味。
她满足地闭起眼睛,默默想:以后还是要常支使杨谈去买。
这一年的夏天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蓬庐里迎来今年第一场秋雨。
杨谈如是评价:“所幸有你驾到,今年雨才下得早。”
否则他们都要热死在西京啦。
秋雨过后,白雪亭院子里那株金桂也开花了,簇簇嫩黄,小米珠般密集缀在枝头,清香馥郁。
这日课上,白雪亭误把《原毁》作者记错,被魏渺罚抄十篇韩昌黎代表作。
她倒不怨魏渺,只怨自己连这等低级错误也犯,白担了梁国公之女的名头。
待课后,她一路无言,不理睬杨谈说要替她收院子里的桂花,径自走进蓬庐藏书阁。
这里比任何一间院子都宽敞,挑高足有两层楼,密密麻麻摆了三十排书柜,尘灰起舞,书墨飘香。
白雪亭爬上梯子,取下一册《韩昌黎文集》,随后往梯子上大剌剌一坐,赌气心想:她非要一日背完不可!
藏书阁安静得落针可闻,她脑袋埋进书里,轻声诵着《祭十二郎文》: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念及此处,她乍然愣住。
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
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住,她骤然呼吸不畅。
四岁,乳牙未脱落的年纪,她在江家舅母怀中,目送白适安与江露华的背影远去。
江露华束起高马尾,墨色长裙,窄袖利落,背上负着一柄很长很细的剑。
她背对女儿,高高地挥手。而后步伐加快,顷刻,就成了一痕墨点。
白适安青蓝色的布衣,像一帘稀疏瘦雨。
他在城楼下回头,对白雪亭笑了笑,眼底平静无波。
白雪亭看不明白其中意味,她太小了,不知道什么叫“一去无回”。
身许家国之人,是不该有牵挂的。
她挣脱舅母的怀抱追上去,可阿爹阿娘早就走远了。
两匹马,并辔携手,走进人世间的风起云涌。
回想起临别前两道背影,她总是心悸。
若她追得再快一点呢?
若她高高地喊一声“阿娘”呢?
若她哭着、闹着,说阿翩不想爹娘走呢?
白雪亭默默倾身抱膝,低下头。
咚、咚。
藏书阁外有人轻轻敲门。
“雪亭,老师给你做了点心,出来吃两口吗?”
是杨谈的声音。
白雪亭摸了摸脸颊,是干涩的。
她缓了缓,从梯子上站起来,忽地“砰”一声,脑袋传来剧痛,瞬间不受控制地两行眼泪横流。
她低估了自己的身高。
起猛了,狠狠撞上了书柜顶层。
一摸脑袋,果然撞出个大包。
好悬脑子没撞傻,她眼前冒金星,小心翼翼爬下梯子。
一打开门,杨谈看着她,原本张扬的笑意瞬间收敛:“你眼睛怎么红了?”
白雪亭指指脑袋:“撞的!”
疼死了。
杨谈舒了口气:“还好,我还以为你这泼辣小娘子躲起来偷偷哭了。”
白雪亭冷哼一声:“你听起来很幸灾乐祸?”
杨谈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双臂往胸前一抱,发尾在风中飞扬:“老师要求苛刻,我被他打手板的时候多了去了,不就是罚写吗?我刚来蓬庐那年天天被罚。你底子好,人又聪明,学得那么快,才偶尔犯次错就受不了了。”
白雪亭狐疑看过去:“你底子也不差吧?”
杨谈撩撩头发,故作高深感慨道:“本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学得头悬梁锥刺股,还比你多念了三年书,课业上才勉强跟你打平手。”
他忽低下头,一双朗星似的眼睛夸张地眨了一下,睫毛纤密如羽。
杨谈噙笑道:“所以啊,你实在是厉害得很。”
白雪亭怔了怔,近距离之下,她才发现他瞳仁黑得过分,像一汪幽深潭水。倘若不笑,应是很冷峻的长相。
只不过他经常笑,十二分少年意气,有股飞扬跋扈的正直。
……听起来很奇怪,白雪亭偷偷笑了一下。
换成杨谈狐疑看向她:“你是不是心里在说我坏话?”
白雪亭撇开眼神,“没有。”
杨谈追上来:“一看就有!”
她立刻加快脚步,不自觉笑意加深。
人还未至灶台,清香已经扑鼻。
是桂花的味道,馥郁却雅致的香,浓到极处,还能品出一星半点的涩。
魏渺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圆子,上头撒了一把黄澄澄的桂花。白雪亭细嗅,隐约有酒气。
“酒酿圆子?”她微讶道,“老师会做?”
“从食谱上现学的。”魏渺放下衣袖,从“不熟练的厨子”又变回那个“熟练的老师”。
他对白雪亭道:“记得从前我去探望隐年与露华——那时你还小,兴许不记得了。隐年便说,你好养活,不爱山珍海味,只爱一碗圆子。糯米不消化,经常要吃得撑了,哭着让露华带你去散步消食。”
白雪亭更惊讶了:“您……见过小时候的我?”
魏渺淡笑,平和眉目间有一种包容山海的广阔:“那年你才两岁多,走路还歪歪扭扭。露华和隐年带你去甘南道仙海,我正巧在甘南道任巡按。”
两岁,还不是记事的年纪。
魏渺又笑了笑:“你不记得我,我倒还记得你。不肯让我抱,往我官袍上泼墨水,一大片,仙鹤图样都成了一团黢黑。还好是在甘南道,圣人看不见。”
任谁被揭短——尤其是小时候的短,都尴尬得抬不起头!
白雪亭蓦地脸红:“那……那您怎么不早点说啊,我一直以为您只是我爹娘的旧识。”
没想到,她小时候魏渺还抱过她呢。
魏渺望着她,目光慈爱,泛白的鬓发被风吹起。
他轻声道:“因你前日才改了口,愿意叫我老师。”
白雪亭愣住。
……她的确,一直叫他“魏公”。
打心眼儿里,白雪亭不认任何一个老师。国子监的未必配,李氏族学的更不配。
她自认第一位老师是爹娘,白适安教她认字,江露华教她骑马。
珠玉在前,她对谁都低不下头。
但什么时候,她愿意自认为魏渺的学生呢?
说不清了。
也许是杨谈拿着魏渺给的钱袋子,给她买海棠绒花的那一刻,
又或许,是在魏渺讲学时,依稀听清他付与诗书中的弦外之音,知道他与爹娘有一样的抱负。
他与长安的宗室勋贵不一样。
白适安与江露华两条命,保护的不仅是那些废物勋贵的平安,也庇佑了像魏渺这样,兼具仁心的、真正的学者。
白雪亭无言低下头。
她端起那碗圆子吃了一口,温温热热的,从舌尖蔓延到心口。
……但是真的很难吃啊。
白雪亭默默放下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