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庐的日子很安静,没有南珠和端王的刁难,也没有李氏族学无休无止的攀比。
杨谈每日卯初就起,在中庭练剑,无论西京的夏天多热,日头多烈。
卯末辰初时分,白雪亭伴着杨谈收剑的声音起床。那时魏渺一般都在灶头上忙活,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碰撞。
蓬庐没有侍从,通常是魏渺亲自下厨。
在杨谈口中,魏渺下厨的手艺“刚刚好”。既不至于难吃到让人饿死,也不至于让人生出什么口腹之欲。
“老师是生存型厨子。”杨谈如是对白雪亭说悄悄话。
菜圃边上,杨谈扎的秋千还很结实。刚开始的时候,每逢闲暇时分,他偶尔会问白雪亭:要坐上去玩一会儿吗?
但白雪亭总是沉默。
她每日去书房听魏渺讲学,与杨谈对坐,从古今史脉学到诗词游记。剩下的时间,都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反正白适安留给她的书好几箩筐,这辈子都读不完。
她一头扎进去,时常忘了今夕何夕。
白雪亭意识到蓬庐也许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魏渺待她很好,杨谈……也只是话多了点和不太会看眼色,而已。
但这样的好会维持很久吗?
郭皇后也对她很好,可是当白雪亭与别人发生冲突时,她还是选择让白雪亭离开。
白雪亭单手托腮,默默想:魏渺和杨谈知道吗?知道她是个没规矩、爱闯祸、得罪了很多人的野孩子。
她低下头,脸埋进书里,陈年的油墨味已经有些酸腐。
忽然听见砰砰砰,是杨谈又来敲门。
他五官浓深俊秀,线条其实很冷厉。然而当他抱臂斜倚门框,习惯性摆出散漫姿态时,却莫名让人觉得很好接近。
“雪亭师妹。”杨谈淡笑道,“出门走走吗?”
白雪亭下意识摇头。
杨谈却没那么容易打发,他又解释道:“是老师让我带你出门逛逛,添置几身衣裳。”
白雪亭低头看了眼身上轻薄的夏衫,又仰头看院子里挂的那两身换洗的衣裳。
的确,她只拿出了三套衣衫轮换着穿。
可是……她回头看屋里被锁得死死的箱笼。
白雪亭道:“我不缺。魏公不用费心。”
杨谈守在她门前不走,眼睛很规矩,并不乱瞟。
他无奈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跟我出去转一圈儿,我也好给老师一个交代。”
兴许是他的眼神还挺诚恳,白雪亭犹豫了半刻,然后道:“至多半个时辰。”
西京远不如长安富贵,但也很热闹。街巷上的摊子不多,酒肆茶馆都是普通木头房子,鲜少雕栏玉砌,里头客人多也是荆钗布衣,翘着腿踩在长凳上,一盘烧牛肉侃一下午大山。
路过一家珠宝摊子,老板吆喝得十分卖力:
“小娘子来瞧瞧花钗,家里媳妇自己画的花样!”
“小娘子皮肤白,戴红海棠的好看哟!”
他说话调子上扬,嗓音也清亮,听着很喜庆。白雪亭忍不住驻足。
杨谈尽职尽责当陪客,对老板道:“哪几个适合她,取出来试试?”
白雪亭当即婉拒:“我就瞧瞧,不买。”
老板白面馒头似的脸上堆起笑:“哎,试试又不花钱。”
说罢,取出一支海棠绒花戴在她发间。
摊子上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胜在花样精巧,花瓣捏得栩栩如生,水红浅黄的配色也鲜亮。
杨谈花钱不眨眼,白雪亭还没来得及说要不要,他手里钱已经给出去了。
他朝白雪亭一笑:“钱是老师给的。你就当老师给你的见面礼,戴着玩玩呗。”
白雪亭摸摸发间那支海棠绒花,久冻成冰的心尖忽然一动。
好像东风迟到多年,终于带来一丝暖意,冰层融化,破开一道很细很细的口子。
她觉得很奇怪,脚步不由加快,试图将杨谈甩在身后。
然而,不久之后,她无端感觉到身后那缕甘松气息渐渐消散。
白雪亭错愕回头,杨谈已经不见了。
她尝试在簇拥的人群中找,找那片天蓝色的衣角,找那双银制的护腕。可那道挺拔如青松的身影确实不见了。
白雪亭心下瞬间一慌,她蹙起眉,正要往回走。
斜刺里忽地伸出只手,狠狠揪了她头发一下。
“好标致一个小娘子,怎的落单了?哥哥带你去找家里人?”
“身子这样单薄,遇到了坏人可怎么办?”
白雪亭仍未察觉到那一星半点的焦躁其实来源于“失控”,她不自觉冷了眼神,循声看去——
是个牙还没长齐的少年,约莫也就十四五岁,嘴角噙笑,露出歪扭不齐的牙齿。半截眉毛吊梢眼,一副刻薄寡恩相。
应付流氓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白雪亭瞥见吊梢眼手里攥着她那枚海棠绒花,于是声调更冰冷三分:
“还我。”
吊梢眼嘿嘿一笑:“没点儿好处为什么要还你?”
“好处?”白雪亭蛾眉一挑,忽地取下了肩上碧青色宝相花纹披帛。
短襦轻透,依稀可见削瘦的肩膀,瓷白如凝脂。
吊梢眼黏在上头,一下子没了话讲。
她冷笑一声,趁那人不注意,猛地将披帛绕过他脖颈,在咽喉处交叉,死死绞紧。
吊梢眼瞬间失声,拼命想扒拉开桎梏,但披帛越缠越紧,像盘踞在他脖颈的蛇尾。
那人脸色紫涨,气血停滞,眼球剧烈突出。
白雪亭心想绞不死你个不知死活的王八蛋,她冷声道:“还敢不敢当街抢东西?敢不敢轻薄小娘子?”
吊梢眼半条命捏在她手里,连连点头,生怕小阎王手一抖真把他勒死了。
“雪亭!”
身后一声急唤,白雪亭微怔回头,不自觉松开手。
吊梢眼屁滚尿流地逃了。
杨谈匆匆赶过来,手里一包热乎的素煎,香气扑鼻。
“怎么跟人动上手了?”
白雪亭低下头,反骨上来:“动手就是动手了,又不是第一次跟人打架……”
她破罐破摔,抬头正要无理取闹一番,心想他看见就看见好了,魏渺知道也无所谓,趁早把她这个教不好的学生送走。
她也不用勉强自己装乖讨好。
然而,她仰头看见的,却不是失望的眼神。
杨谈上下打量她一圈,只问道:“他没伤着你吧?”
白雪亭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只是摇了摇头。
杨谈把手里素煎递给她,松口气道:“那就好。我看那人面相就不行,不过你反应真快,手脚也利落。唔,也怪我没提前跟你说一声,那儿排队买素煎的人特别多,我心急,就落下你一个人了。”
白雪亭没体验过这种感觉,只能硬梆梆回道:“没事……”
“我出来之前老师还说,你喜欢安静,让我不要喋喋不休的。我想我去买点儿吃的垫垫肚子,刚好让你清静一会儿,谁知道这么巧你就遭人欺负了。我的错。”
她一怔:“你觉得是我被欺负?”
看她快把人勒死的样子,一般人应该很难联想到其实是别人先来招惹她的。
“那不然?”杨谈理所当然道,“否则你无缘无故对人动手干什么?”
白雪亭心里有点痒痒的,像是冰层的裂口越来越大,一缕春水默默无闻地淌出来。
“他怎么欺负的你?”杨谈好看的眉头皱起来,“我趁他没跑远找他理论去。”
白雪亭差点儿忘了这茬,忙一跺脚,“他偷我绒花!就新买的那个海棠绒花!”
她还没要回来呢!就被那人跑了!
说完她就转身照那道影子追过去。
杨谈在身后“哎哎哎”地叫她:“你歇会儿!我给你去要,我保证拿回来行不行?”
半柱香后,杨谈带着白雪亭躲在巷子拐角。
她看着他手里的弹弓,和脚边刚捡来的石子儿,嘴角不禁一抽。
白雪亭:“你这是什么手段?”
杨谈神秘莫测一笑:“百步穿杨。”
两人说话间,药铺里就走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的影子,脸上的紫涨还没褪下去。
杨谈凝视那道背影,冷冷道:“对没长大的小姑娘都好意思轻薄,不吃点儿苦头来日还得了?”
白雪亭深以为然:请吧,替天行道。
虽然道具不太入流,但杨谈还真有点百步穿杨的本事。他骨节分明的手拉长弹弓上的皮筋,好似挽弓搭箭。手背上暗蓝色的血脉微微凸起。
“咻”——
一道流星划过,正中红心。
石子儿狠狠砸中那人膝盖,他当即扑通摔个大马趴,给前面剁猪肉的娘子行了个端正的跪礼。
娘子把砍刀往砧板上一砸:“哪个不要命的往老娘刀口上撞?”
又是“咻”一声。
第二枚石子儿正中后颈,那人生生给娘子磕了个响头。
娘子拽着他衣领,猛地把人提溜起来,像拎一只小鸡崽子。
随后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乞儿,手里弹弓和杨谈一模一样,纷纷往那人脸上、腿上砸去。
白雪亭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正当石子儿要砸到那人下半身时,眼前突然横来一只手,白皙宽大,指节修长。
一下遮住她视线。
白雪亭回头看始作俑者,杨谈一脸无辜。
他笑笑道:“市井报复人的手法比较直白,小娘子不看为宜。”
他掌心并未直接覆盖在她眼睛上,隔了半寸,偶尔被她长长的睫毛挠一下。
白雪亭仿佛能感觉到掌心间的温度,隔着一层狭窄的空气,她眼前无端一热。
杨谈缓缓道:“那个人我有几分印象,家里有三分资财,出了名的横行乡里游手好闲。当年乞儿们用来遮蔽风雨的一间破庙,被他以修园子的名义叫人砸塌了,砖石全部运往他家里。所以啊,这人今日也是罪有应得。”
他垂首,俊朗眉目素来锋利,此刻却盈三分温和,恰恰映入白雪亭眼底。
“你勒他个半死,也无需自责,实在是功德无量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