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说完,就屏息敛声地等着夏远山回答,同时猜测女子是震惊不已还是一笑置之。
谁知,夏远山静默几秒,说:“他说的确实不错……”
“什么?!”
江离离心底一阵战栗,他拦在女子身前,震惊又激动,重复道:“你是我的金主?!”
夏远山奇道:“我看重你的价值和流量,于是在你身上投资,这不就是金主吗?当然不同人有不同的叫法,娱乐业叫金主,金融业叫投资方……”
“不是啊,是……是……”
“哦,那人说的金主是狭义的金主啊。”
在说后半句时,她笑得坦然又无邪,语气轻松又活泼,显然对此不以为意。
她看江离离面色窘迫,还以为他是因污蔑而感到悲愤,便宽慰道:
“哎,国人就是这样,看到孤男寡女在一起,就立刻往人伦导向明确的固定关系上去想。”
这突如其来的文绉绉令江离离一愣,他一时半会理解不来,只好迷茫地看向夏远山。
夏远山解释说:“意思是,男女在一起,必然是在准备延续种族,再直白点,就是生小孩。真是抱歉啊,无意间给你制造了这般滑稽的绯闻——下次我应该戴个胸牌,上面写着‘江离离的经纪人’,那这样就不会惹人误会了。”
江离离先是为女子的直白坦荡感到羞愧,又因她的道歉感到惶恐,随着又听“经纪人”一词,突然意识到什么。
问:“那先前你给了顾正晨十八万,就是在履行经纪人的职责吗?”
“对啊,身为经纪人,理应保护自家艺人的声誉,所以得给点东西封口——虽然最后还是你的威胁更有用些,但,没办法,我除了拿钱消灾,也是一无是处了。”
夏远山挠挠头,又补充道:
“不过你放心,等你进了公司,公司会给你配专业的经纪人,那些人可比我这门外汉有本事多了。”
“可是,我现在还没进娱乐圈,还不需要维持形象啊。”
“话是这么说,但得分对象——就像刚刚那个男生,你要是不给他点警告,等你发达了,他肯定是要以此要挟你的。”
“你怎么知道?”
夏远山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我看人很准的。”
“那你能看出我是什么人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待江离离说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与莽撞。
他也不敢和女子对视,只是撇开头,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奈何面红耳赤,终是暴露了他内里的兵荒马乱。
夏远山没留意男子的古怪,她略微一想,说:“怎么说呢,你给我的感觉,就像熬夜加班时,抬头看到的月亮。”
江离离下意识抬头,可周围都是高楼大厦,也看不到夜空有没有月亮。
他期待对方可以做出更为详细的描述,但夏远山说完,就不说话了。
这抽象而空泛的表述令江离离脑洞大开。
他寻思,为什么是月亮?
因为月亮不够明亮、不够温暖吗?
为什么独独是熬夜加班时看到的月亮呢?
是因为三更半夜寂寥无人,那月亮只能孤芳自赏吗?
他在夏远山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形象?
没星子那般璀璨、没太阳那般耀眼、却自以为是的自恋狂吗?
江离离想着想着,又陷入自卑的泥泞。
他赶在窒息前连忙抽身而出,强打精神道:“我以为,你会说我漂亮,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说。”
夏远山笑眼弯弯,说:“你漂亮是件显而易见的事实,我若也说了这答案,不显得我这眼力很肤浅嘛——所以我要说点你肯定没听过的。”
江离离心想,他确实没听过这表述,同时也没听懂。
此时他们路过一家服装店,整面玻璃墙映射出二人的身影。
江离离和镜中的自己对视,尔后立刻看向一旁的女子。
只见她身形清瘦,衣着随性又得体,举手投足间洋溢一股向上的活力。
一块白光闪过,却是她腕表反射的光芒。
许是男子的目光太明显,也可能是夏远山在无意发现,总之,她也看向那镜中世界。
于是,三维空间的视线在二维平面上相遇。
因着二维没有厚度,那视线瞬间贯穿二维的浅薄,又回到三维,终被三维的立体捕获。
三维没有时间属性,于是那捕获只发生在刹那间。
——他们步履未停,迅速远离了那块玻璃板。
这转瞬即逝的触碰本该令人遗憾,但万幸的是,人的生化反应也只需要刹那。
一眼万年。
江离离突然开始紧张,同时毫无缘由地感到沮丧。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其实也很努力的,我真没顾正晨说的那般摆,好多时候,我需要做大量的练习才敢参加比赛……我的脸,没那么,魔幻……”
夏远山也为刚刚的对视怦然心动,她正想来个相视而笑,可下一瞬却对上一面墙,搞得她对着墙壁傻笑。
正为这智障微笑尴尬不已时,就听江离离在说话。
虽然江离离说得磕巴,可夏远山却听不出他的紧张。
相反,她甚至听出一丝幽怨,好似非常不满世人忽视他的勤恳、而只在意他的容貌。
夏远山瞬间联想到江离离的“黑化”倾向,暗忖,他莫不是因为长期处于这种忽视之下,才“另辟蹊径”,要通过非常规手段来赢得他人注意?
如此想来,她便安慰道:
“我知道,你的美丽不但给你带来关注和好意,也给你招来了很多期望和压力。他们强塞给你各种任务,但你从没逃避,你非常非常努力,去做到最好,甚至还完成了远远超出你的能力之外的事。”
就在江离离愣怔的片当,夏远山继续说:
“不让他人失望是一件很累的事,而你始终咬着牙,不令他人失望。我觉得你很厉害,同时还有些心疼……”
因着个人习惯,她在安慰人时会触碰对方,于是夏远山轻轻捏着男子的袖口,力道微弱,甚至能忽略不计,但敏感如江离离却觉得那小动作可以推动他往后的人生齿轮。
江离离突然眼眶一酸。
过去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些,那些人只是把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对他的长相赞不绝口,对他的自主视而不见。
好似他不是拥有喜怒哀乐的人,只是顶着“美丽”行走人间的展架。
被物化、被符号化的体验是非常恐怖的,就像人们看到乐子人的哭会发笑、看到智者抖机灵会陷入沉思、看到病人会心生怜悯……
可事实上,乐子人是真的悲伤、智者是真心想获得笑声、病人也厌弃那高高在上的同情。
无人在意他们的想法,因为他们只是符号。
江离离就被符号化了,他成了美丽的代名词。
他只是一个美丽的人形展架,一个没有自主、没有思想、一眼望到底的符号……
一提到他,人们就会了然道:江离离啊,我知道,就是长得很好看的那个。
文字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这“长得很好看”这五个字,居然可以概括他来历、浓缩他的未来、泯灭他的人性。
所有人都说他是上天的宠儿,在这个看脸的时代里给了他绝美容颜、给了他不可替代的生活资本,无数人羡慕他、嫉妒他,似笑非笑地说他是人生赢家。
无人看出他被美丽绑架、折磨,也没有人承认他的失败与狼狈。
同时他们还按着他的手,让他逆来顺受,让他称颂这美丽刑具。
江离离试图让人们看他第二眼,而不是只停留在美丽的第一印象中。
因为世界那么大、人生那么长,他不甘心一辈子都待在玻璃展柜里,任由他人鉴赏把玩。
于是,他一面填补美丽招来的债款,一面建构实力的大厦。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就像爬山。
同龄人需要爬到半山腰,可因着人们对美好的迷信,他被期望爬到山顶。
如果他半途而废,便是恃宠而骄,可即使他在山顶忍受高原反应,人们也觉得理所应当。
而现在,他需要别人看到他的努力,于是他造天梯,爬到云层上面。
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造梯登云。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美丽的恐怖枷锁、迎来他人的另眼相待时,那些人说:
看吧,这就是美丽的无限可能。
美丽,美丽?美丽!
江离离只觉得讽刺!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无果后,他不可避免地患上习得性无助,于是自暴自弃,想着不如“安分守己”。
江离离心想:展架就展架,行尸走肉就行尸走肉,将就一下,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他被美丽驯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习惯顶着美丽的名头活着。
江离离不再是江离离这个人,而是江美人这个社会角色。
就在他以为人生只需要把“美丽”放在“人格”的位置上,美丽又试图占据他的人性——江美人需要做个“杯子”,去承接“宝地主们”的酒水,去承受人们的邪念。
美丽就像赌徒,贪婪而自大,在一次次的开盘下注里,投放越来越庞大的筹码,那债务雪球越滚越大,令他不但砸锅卖铁、还得卖身抵债。
虽然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一无所获,但对于他而言,失去人格、丧失人性的代价太大了。
江离离决定下场,无论人们说他矫情,还是不识趣。
而就在他被美丽追杀得抱头鼠窜时,有人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你喜欢的,到底是商业符号、社会角色、虚拟人设,还是脚踩深渊、背负山河、头顶星空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