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触感真实,和昨天晚上的摩擦感不一样。
黑暗中视力受限,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柔软的指腹在秦砚后颈游走,直至彻底掐住他的脖子。
那个声音又贴上来,沙哑低沉:“供奉我……定能保你衣食无忧。”
寒气从脚底升起,一股浓香奇异的墨味飘出来,秦砚若无其事坐起身,带着身后的声音一起。
他没有回头看,但也清楚身后跟了个什么东西,在床边坐了有一分钟,他这才徐徐出声:“我想做什么,你能帮我吗?”
脖颈上那双手缓缓松开了,一阵纸张摩擦的声音传来:“可以,但代价你要想好。”
秦砚语气轻缓坚定:“我想好了,相公赐教。”
身后那纸人忽地开始狞笑,喉间传来纸屑翻飞的声音。
“我不是相公,你要找真正的相公,需得到药引,写就祈愿文书,在午夜之时将其燃烧。”
屋门无人自开,屋外一阵风卷着沙尘进来,竟是迷了秦砚的眼。
秦砚抬起宽袖遮挡,待放下袖来,才看清屋外的月光下多了个庞大的影子。
站起身,行至门口,他看到了那座纸轿。
身后的纸人跟上来,紧紧贴着他:“咯咯咯……在此之前,我们大人要见你一面,公子,请上轿。”
那辆纸轿门帘从里被缓缓掀开,露出半张脸来。
秦砚呼吸顿住。
“宋子京”笑意盈盈,鲜血从眼眶里汩汩流出:“秦砚,我们又见面了。”
灵烛翻出,秦砚一秒钟都没耽误,烛线就已经飞向纸轿,迅速将“宋子京”捆住。
对方嬉皮笑脸,完全没怒意:“一见面就玩这么刺激?你想我了。”
捆住他的烛线往肉里勒紧了三分,人影被勒到深呼吸,嘴上却依旧不饶人:“放松点,我又不会跑。”
秦砚面无表情,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却青筋爆起,语气里已经带了一点火:“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子京”歪着脑袋,如同天真的孩子看着他:“我来找你算账呀,你和他欠我的东西还没还呢。”
“你是谁?我欠你什么东西?”秦砚又收紧烛线,将他狠狠往自己面前一掼。
“宋子京”咯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开始咳嗽,喉间咳出的全是黑灰色纸屑,吐了一地。
“我是锁魂师,宋子京欠我三百年的眼睛,你打算什么时候叫他还?”
秦砚拧眉,仔细思考他说的话。
锁魂师这一词,他在松向南那里听过两次,但只是提起前几代人时提了两嘴,没细说。
他只知道,锁魂师这一职业的古老程度和掌烛人灵瞳子差不多,都是圈里的事。
“什么三百年眼睛?关我什么事?”
锁魂师边咳边笑,眼眶流出的血已经顺着脸颊流向身上的红袍:“他什么都没给你讲?还是你什么都没想起来?”
秦砚耐心耗尽,两根烛线狠狠刺进他肉里:“有事就说,谁欠的债你去找谁,别来我这里找事。”
“有趣,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锁魂人狠狠咳出一口血,用着宋子京的脸盯着秦砚:“不记得没关系,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我,但别忘了帮我提醒宋子京,他还欠我三百年。”
终于,那张脸融化变形,化成一滩肉泥,软在地上,渗进泥土里。
秦砚嫌恶地擦了擦手,收回灵烛。
他是时候去浮华楼看一眼了,这只是在记忆里,要是影响到现实,无法识清虚幻,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纸轿慢慢消失在雾里,身后的纸人却又猝然出声:“上路吧公子。”
秦砚揉了揉眉心,出了门往书房走去。
“祈愿文书,需以血研墨写就,待到午夜,朝东南方向燃烧殆尽,到那时,自会有答案……”
纸人的声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秦砚进入书房,一个响指点燃桌上的油灯。
那天在屋边观察时,秦砚就发现这油灯虽小,但功效很强,小小一个,居然将整间屋子照的亮如白昼。
他熟练捞过窗边摆着的砚台,开始寻找研墨工具。
身后的纸人笑得瘆人:“以血研墨,公子,你从哪里取血呢?”
“好问题。”秦砚将砚台摆至桌上,随手从一旁捞了根墨条,在手里掂量掂量,随后缓缓转过身,终于直面这个从一开始就跟在他身后的纸人。
这是个极其漂亮的纸人,不似其他纸人那般粗糙简陋,反而栩栩如生,就连妆面都细腻,看他衣着,竟像是大家公子。
秦砚顺手翻出灵烛,看着纸人僵直的肢体,视线自下而上移到他脸庞。
这是一张和阿听有九分相似的脸,不过是换了个性别。
“纸人点睛为大忌,这位小相公,我看你这双眼,漂亮得很。”
秦砚声音很轻,划过纸人耳边。
“不如借我一用?来日双倍奉还。”
一声极其尖锐的惨叫划破夜空。
宋子京惊醒,从床上翻起,两个跨步下床冲出门。
刚转过回廊,他就看见许裴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生魂盘转来转去。
他冲上前一把扯住许裴,神色焦急:“秦砚呢?”
许裴懵了两秒,随后反应过来:“你恢复记忆了?”
宋子京忍不了:“你是不是傻子?我问你话呢,秦砚呢!?”
“我刚醒,已经在找了,生魂盘指的是地下……不对啊,你是灵瞳子,你看不见吗?”
许裴看着宋子京,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是本人吗?”
宋子京揉着太阳穴,一脸焦躁:“我现在用不了灵瞳,出了点事情,你这破盘准不准?”
许裴右手食指中指并合,在面前空中开始画符。
凡是他指尖划过的地方,都留下一条金色印记,连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符箓。
他将生魂盘悬空至于符箓中间,下一秒,指针开始疯狂转动!
宋子京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裴面色凝重:“意思就是附近有魂,也有活人,但活人快变成生魂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向前院。
原本寂静的夜晚突然从前堂灌入风声,强风突如其来,几乎要把他们掀翻!
宋子京没带折扇,但此刻也用袖子一把挡住,待风过去,看向走廊,才发现那里立了十几道人影。
许裴立马收回生魂盘,拉了宋子京一把:“进屋!”
他们往后退一步,那些人影就往前逼近几米,待到他们进了房间才发现,那幢幢身影竟是一个个造型各异,妆容诡异的纸人!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冲进来,宋子京环视房间,突然看到床榻上有什么东西。
他立马走近去瞧,从枕边捻起一抹黑灰。
放在鼻间细细闻了一下,他福至心灵,转过身去:“我知道他在哪里了,我去找他,林雪芥你能守住吗?”
许裴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梨山戏院是谁说我遛枭大师?”
宋子京一个侧身从窗户翻了出去:“你加油,有事联系。”
看着空荡荡的窗口,许裴沉了脸色,又压下一道符箓。
风声呼啸,灌进秦砚的耳朵。
此刻,他站在白事铺的小院里,将火盆放在院里唯一能接触到光亮的地方。
一张用血墨写满了文字的宣纸被他拎在手上,墨还没干完全,滴滴答答落在他脚边地上躺着的纸人身旁。
火舌舔过盆子边缘,秦砚蹲下身,将那张祈愿文书扔进火里。
倒在地上的纸人抽搐着呜咽,被秦砚一脚踹到腰上,踹下去一个坑:“说话,我没拔你舌。”
那纸人边哭边流血泪:“接下来……等到文书烧成灰烬,将灰尘洒出即可。”
秦砚看他一副不值钱的样,不再折腾他,站到那火盆旁去盯着文书焚烧。
四周太静谧,耳鸣却在此刻突然响起,世界开始摇晃,就连看东西都出现幻影,秦砚猛地扶住额头,一抬眼却看见宋子京站在院子角落里。
他甩了甩头,耐着性子问:“你怎么来了?”
宋子京没回答。
秦砚开始眼花,看他身影从一个变成两个,变得看不清,一阵剧烈的疼痛猛地刺激到他脑神经,无数碎片从他脑海中闪过。
好疼,仿佛密密麻麻的针扎进血管里,碎片式记忆如同爆炸般涌入脑海,砸的他生疼。
地上的火苗燃势正旺,脚下的纸人还在呜咽,宋子京就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盯着他不说话。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几乎要将血管神经全部打结拧在一起,豆大的汗珠从秦砚额头滴落,他死死咬住嘴唇,面色苍白,几乎要站不住。
兵荒马乱中,眼前白光闪过,他看见自己的脸,还有宋子京的脸。
不止他们,还有松向南,三人坐在亭中,嘴巴一张一合,说的什么听不清。
他还听见宋子京笑着叫他成墨,拿着书本凑到他面前,问他一些很白痴的问题。
茶馆说书先生的话又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百年前,那灵瞳子和掌烛人势不两立。”
几百年以前,几千年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我,但别忘了帮我提醒宋子京,他还欠我三百年。”
尖锐与平和,现实和虚幻,当下与曾经,全部在此刻糅合在一起。
秦砚强撑着睁开眼,却看见对面宋子京盯着他,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心魔太重,会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就在此刻,白事铺的烂门被人彻底踹开!
这声响太大,惊的纸人都闭嘴安静了一瞬。
倚靠在墙边的秦砚被这声响猛地拉回神,下意识面露警惕,朝门口看去。
月色之下,站着一袭红袍。
秦砚愣了一瞬间。
就是这一分神,宋子京两个跨步从门口进来,火急火燎上前扶住他,双手都在颤抖:“道长,你出了好多汗。”
秦砚死死扳住他肩膀,唇色发白,眉头拧起,神色偏执:“让我看看你眼睛。”
“啊?”宋子京不明所以,但还是凑近他。
一双冰凉的手捧上他的脸,将他轻轻拉近。
两人几乎是鼻尖对鼻尖,直到彻底贴近,宋子京才感受到,秦砚在发抖。
他唇瓣翕张,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宋子京听不清,下意识侧过脸,想用耳朵贴近他。
谁知道贴过头了。
一片柔软的唇,覆在了宋子京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