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和二楼都有卧室,”照夜白带路时说,“看你想睡哪里。”
这是个有庭院的小型别墅,四周被茂密的园林植物掩盖,从停车位出来,拐了几个弯,照夜白带他从后面的庭院进入,别墅内部灯火通明。“我不怎么回这边,”照夜白领着他穿过一层玄关,“只是有人在看管,所以提前准备了点……”室内装修是中规中矩、很明净的风格。
照夜白带他看了两层,起初沈顷潇还很拘谨,到主卧门口,也不进去。照夜白却把他拉了进来,拿了床头柜上一个巨大盒子:“刚刚还在找,原来是放在这了……”
他揭开盒子,那是满满一盒巧克力,规规矩矩,片状的、心形的、碗状的都有,“太晚了,没什么礼物准备,我记得你好像蛮喜欢巧克力的……让他们送了一点。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哦,这边是明治。在日本看到你买过,如果喜欢的话……”
沈顷潇抬起头,瞄他一眼,有点无奈:“要胖的。”
“挑一块嘛。”照夜白泥过来,央求般说,“应该是法国和瑞士的都有……这些是意大利的,但不知道你习不习惯他们的薄荷口味。担心的话还是这边,”他指指左侧,“我觉得法国的好一些,这边是迪拜的。”
沈顷潇就这样挑了一块。行至二层的小客厅,又看到钢琴,他在琴前面站了站,打量一会,发现钢琴后面的书柜小隔层里锁了很多照片,从上往下看,没有照夜白本人,也没有剧照之类的东西……全是女人。
一个沉静、长卷发、有着昭和美人面孔的漂亮女人。在暗金花纹的书柜玻璃后,笑得鲜妍如花。
沈顷潇看了两眼,在看到第三幅照片时猛然退开,吃惊地回头看着走过来的照夜白。
“这是你妈妈。”他说。
“是啊,”照夜白笑眯眯,躬下身细细平视着玻璃后的女人,又站起来,像他在颁奖典礼上介绍领奖人一样,介绍书柜后的女人,“这是白抒瑜。”
白抒瑜,享年三十九岁的散文作家、电影编剧。沈顷潇从前在网上读到过她的资料,是在那种语气大开大合的营销号秘闻里读的。沈顷潇后来得知,他三岁左右时,白抒瑜编剧的《晏女》取得了当时国内前所未有的票房成绩,讨论古代题材时,人们至今还会提起。
只是最近这些年,逐渐不怎么有人谈论了。
从照夜白脸上,没法看出比“坦然”和“大方”更多的心情状态,他似乎也不觉得在这种场合下介绍死去的母亲是不合适的。
“我之前听说她很厉害……”沈顷潇试探着说。
照夜白的粉丝圈子里,并不以死者为忌讳,因为一向惜字如金的正主在这方面不会藏着掖着,偶尔甚至公开分享他母亲生前出版的段落,久而久之,粉丝们甚至会组织纪念活动和读书会。
但是这是面对照夜白本人,而沈顷潇知道,他并不是看起来那么表里如一。
“是啊,是很厉害。”照夜白笑笑,“要不要选一下你的卧室……这边东西都有。但我去年冬天在这边住的时候,觉得一楼会有点冷。供暖还没改造过,不过夏天大概……”
“那就二层吧。”沈顷潇没什么选择困难,照夜白大有喋喋不休下去的架势,他也就当仁不让了。
照夜白带他回了刚刚看到的二层卧室,告诉他浴巾和衣服的位置,“浴室在这,另外我就在你对门……需要的话叫我就好。”
沈顷潇左右看看,迟来地生出一点过意不去:“今晚真的……打扰你了。”
“这算什么,”照夜白笑了,微微倾身过来,那瞬间沈顷潇几乎以为他要吻他,“过个夜而已。”
沈顷潇凝望着他,既不抽身,也不偏开视线。这样看了很久,才道:
“白老师……”他语速很慢,“如果一定要问我的话,我也不知道这是对的还是错的……好像是错的吧,但是又……”他摇摇头,“我之前不知道我……会有这样一天。会这样站在你眼前。”
照夜白原本很认真听着他说话,还没有做出反应,沈顷潇就拥了上来:“你别动。”
“让我抱一下。”
刚刚被照夜白带着看房间的时候,忽然有种回到了过去的错觉,仿佛还是那个十几岁时秉心静气地坐在电影院里的、那个平时会抱着手机刷站姐拍摄的照片的小男孩。记得那时候想要做什么来着?想要去照夜白的生日会吧?想要去线下首映礼看看他本人,想要在照夜白出席的采访中坐在下面当听众,想要——如果可能的话——也许在国外的什么地方偶然碰到,想要得到签名,想要聊天,想要亲眼,想要亲自,想要亲手。
如今贴着照夜白柔软温热的胸口,垂在他颈边,沈顷潇像亲人的宠物那样温顺。这种突如其来的现实抽离感如此迅速攻占了他,从东影天台和星星穹顶开始,直到现在……照夜白是这没有实感的一切里,最让他没有实感的那个人。
照夜白被他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轻轻环住他,亲昵地蹭蹭:“怎么样,现在感觉到了吗?天亮之后我还是不会消失的……这次不会了。”
很久之后,那都是沈顷潇印象最深的一个晚上。只有在那天夜里,他似乎彻底忘记了外面的所有事情——东影,音源泄露,资源的争夺,前途未卜……即使明知道音源泄露后,很可能马上袭来狂风骤雨,可是现实那种真真切切的沉淀感包围住了他。
上一次这个样子,还是在和歌山的时候。从大阪启程前往奈良时,沈顷潇同照夜白熟悉很多,已经可以合宿时打闹、开玩笑了。等到抵达香港,大部分录制都在室内进行,中间有几次休息,房间角落有幽灵般的摄像机位,沈顷潇却也能在明知镜头存在的情况下,肆无忌惮地和把照夜白拉到跳舞机前面。
他们曾经有那么多开心的时候,却在从香港回到内地时戛然终止。
三个月后,现在。那一切仿佛又原原本本地回来。
洗过澡,又说睡不着,都睡不着。照夜白拿了褪黑素,听沈顷潇喋喋不休地吐槽爱豆圈的约会现状有多么离谱——“他原本想追到一个RhythmRiot的成员,但是又嫌他们太老了——根本没有到那个程度,连唐述也才二十五岁,但他不同意。我们一起去吃Quintessence的时候,他说,喜欢娃娃脸的,我只好告诉他那个娃娃脸的程绛前辈是直的,还是个和女朋友如胶似漆的直男!”
照夜白把水递给他:“我知道程绛……RhythmRiot的主唱对吧,他是直的?”
“一直在谈女友,”沈顷潇接了水,咽下褪黑素,“就算是双应该也还没开始往另一边尝试吧。”
又看看照夜白:“你呢?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你不是直的?拍电影以后?”
照夜白摇摇头:“小学就知道。”
沈顷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回事……那……当时有和朋友或者家人聊过吗?还是说就这样保守秘密一直到……嗯……去年?”
去年照夜白被爆出“父亲是穹界集团赵天渊”以及“北欧摄影师男友”的时候。
“当时没有和人聊过。”照夜白在他的床边坐下。两个人的睡衣一黑一白,款式也相似,看起来蛮搭对的,“但我猜我爸看出来了……不过他现在也不怎么看重这些,”照夜白笑笑,“最多当成把柄之类的吧。”
“另外……”他又说,“好像真的要和你说一下。去年那张照片里,那个男人,是朋友。我们是在《青鼠》剧组认识的,无论认识的当时还是去年,或者现在,他都是在和其他人交往的状态……和同一个男人。可能今年或者明年会结婚吧,我不确定,总之爆料的内容是……”他摇摇头,“是无稽之谈。”
沈顷潇难得看他这样认真地澄清一次,哪怕对象仅有自己一个,还是淡淡笑出来:“不是……为什么要说这个,我知道啊。”
照夜白反而不解地眨眨眼:“我以为你会愿意听我正式解释一次。”
“当然愿意。”沈顷潇点头,“只是我觉得你不是那种有了恋人还会像在悉尼天文台上那样和别人说什么‘喜欢你’的人,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一直都……”
好像是粉丝滤镜啊。沈顷潇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有些被恋爱脑攻陷了,哑了声音。
照夜白却摸到他的手指,一点点攥满。沈顷潇莫名觉得他要说出些什么肉麻的话了,连忙跳起来:“还是不想睡……能不能看电影?”
照夜白愣了一下,“……好啊。看什么?”
*
放映室在二层,不算大,但沙发很舒服。电影是沈顷潇选的,照夜白一看开头,眉毛就扬起来:“……你确定是这个。”
是茉莉·塞雷导演的出道作,《大地桃花》。沈顷潇瞥照夜白一眼:“不可以吗?”
又暗笑道:“小白老师是不是已经准备好看着自己出现在屏幕上了。”
照夜白看样子放轻松了些,瘫在沙发上:“……还真是……我把所有的都想过了。”
“那样你就睡不着了。”沈顷潇很固执,“就算你想被当面评价,我也不想……明天音源偷跑肯定会有结果,还要攒力气迎接信息轰炸呢。”他斜在另一边沙发扶手上,“小白老师陪我看个无聊的片子吧。”
《大地桃花》的主演是个智利出身的混血少年。十分英俊。“你认识他吧?”看到五分钟左右,沈顷潇问,“伊利亚·罗德里戈,我记得他提过一年的金棕榈……”
“见过几次。”照夜白道,这时他已经把沈顷潇抱在怀里了,“后来拿了恺撒奖。他为这部片子减了很多体重,”电影正播放到少年望着成列的战俘经过面前的一幕,“现在是他比较正常的状态,后面那部分,他说拍了很久,因为很不轻松。”
沈顷潇凝神注视,看了一会,问照夜白:“我记得你十七八岁那几年也总是为角色减肥,到最后就跑去演《苦参商》里的癌症患者了。我还担心你真的病了来着。”他和照夜白讲话,要略微回头才能看到,照夜白索性放他靠在自己臂弯里,笑道:
“但其实那时候我超有精神,是不是。”
“是啊,每一次采访,颁奖,或者出席什么活动的时候,看起来明明很兴奋,但总觉得你很累。”沈顷潇轻声说,他只是这样想,从不证实,照夜白的采访里不讲他的状态,而在所有人看来,照夜白都是一路高歌猛进的欧洲新星,一个独一无二的、被三大电影节捧在手心的美少年,他不该担心,也就不多想了。
“我那时候甚至希望,你谈恋爱就好了。”他仰头能看到照夜白,悄声说。“恋爱了的话,就不辛苦了。辛苦的时候也能忍下去。”
“那你呢,”照夜白问,一叠声的英文对白像苍茫的背景音,“你为什么不去恋爱呢,潇潇。上次见面时你还说你不恋爱,但过去几年里明明你也很累。”
“哦,因为……”沈顷潇有些迷糊。从前从不困的,现在却不合时宜地感觉到疲倦和睡意,“因为不需要……我不需要别人。”
“你怎么会不需要别人,”照夜白无奈,声音很沉,从一旁茶几上轻轻拿起遥控器,把对白声音调小一些,“有‘别人’的时候,并不都意味着利益或者权力、美貌的交换,也不都意味着必须有借有还……有一些规则之外的东西,是本就存在的,只是太少人亲眼见到,大家总以为它不存在……”
沉默了很久,没有听到回答。
他怀抱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照夜白低头确认了一下,笑着叹了口气,慢慢用还空着的那只手拿了沙发后的外套来,小心地盖在沈顷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