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连下了五天。五天后太阳出来,又开始化雪。雪还未化完,又开始下雪,如此反复,整整折腾了一个多月。于是到了夜间也终于不得不用上了火盆。
放火盆前白袍人再三叮嘱,夜间不要蒙窗,不要将门关死,不然全屋人都要闷死。又要求各屋夜间分派好值守人,看着火,警醒不要让火烧了衣物铺盖等。
刚开始放火盆时,一连几天,每天晚上都有黑袍来查看是否闭门闭窗。有天晚上有一屋人实在觉得敞开门太冷,在后半夜将门给闭紧了,竟也被查了出来,当场一顿怒骂。
骂过尤不算,黑袍还收走了火盆,让他们冻了一天一夜,从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关门。倒是平平安安的度过了这个冬天。
到了来年二月,最后一场雪化完,连出几天太阳后,熟悉的鞭子声又响了起来。开工了。
黑袍驱使所有人继续往山肚子里去挖山。去年下雪前,他们已经将山上的石头全部搬完并开始挖山洞。这里的山都是土石山,山肚子里满是泥土石块。挖开山,将里面的石头挖出来,再运到石场上敲开。
如今季倒是有些明白他们要什么。他们要的是敲开后里面有金色或异色颗粒的石块。可他敲了这么多石块,两只手臂都敲粗了,有这种颗粒的石头实在少之又少。
开春后,黑袍人有了变动。原本的黑袍人大多列队离开了,不知从何处又调来一队新人。新人过来狠打了几场杀威棒。不久,白冠领了十个黑袍忽然消失了。
季他们是在某一天早上发现白冠他们不见了的。开春以来这山谷之中种种情况较之去年有明显变化,他们却不知这些变化说明了什么。
近一个月之后,白袍他们才重新出现在山谷中。季他们观察了两日,见白冠回来后一日三次的训话都照常进行,口吻也没有丝毫变化,心中那点猜测和疑惑找不到落处。
但是若说没半点变化,也不尽准确。自白冠他们回来后,明显感觉纪律不如之前严格。手脚一时有慢的,黑袍人也不像之前那么片刻不等的叱骂。季他们敲开的石头有疑似有用的,黄冠也不如之前那么积极查看。
各人都将这些变化瞧在了眼里。
这一日晚间,躺下来后序朝一人问道:“你从姜地出来几年了?”
那人正是两个姜寨人中的一个。平日因大家知道他们的身份,因此多不与他们说话。此时他很莫名,不知序为何突然向他发问,又感觉有些紧张,故而一时没有说话。
序又问了他一次。这人终于道:“出来三年了。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有些好奇。我们这些都是外族人,你们两个是姜寨人,怎么也入了这石场?”
那人没有说话。序继续道:“我们整日在这石场里敲敲打打,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们既然是姜寨人,恐怕知道些,就麻烦你们告诉我们一声,到底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另一人道:“我们两虽然是姜寨人,可这些我们也不知道。问我们也是白问。”
序还没说话,一旁躺着的狄卢向他道:“你问他们两能问出个鸟来。两犯事人,你以为他们是外面那些穿白袍黑袍的!”
这话说得两姜寨人脸上挂不住了:“谁说我们是犯事人?!”
“你们要不是犯事人,犯得着来跟我们这些被抓来的外族人受这道苦?吃不好穿不好,还受累受苦。既然能吃这个苦,在家种个地,干个啥不比这里强?”狄卢哼道。
“我说过我们不是犯事人!”姜寨人咬牙道。
“不犯事你们为什么进来?”序也更相信犯事的说法。
“我们为什么进来你们管不着!每日里我们俩也受管辖,也出力流汗,也同你们这帮人一屋里躺着,我们身家清白!”
“还每日里,向外面那些黑袍人打个报告……”狄卢截断他的话音,嘲讽道。
茅屋里响起一片低低地笑声。虽然在黑夜里,但是被人当众嘲笑,两人又羞又气,欲要将狄卢打一顿,屋内这么多人,他们必然要吃亏;想置之不理吧,两人心里的气又出不去。
“怎么不说话?心里又琢磨着到天明告我一状?你们俩,也就这么卵大的出息!”
姜寨人终于找到了攻击的点:“我们俩什么都没说,你就怕我们两明日告状,捱那几鞭子。我们是卵大的出息,你呢,两个卵大的出息吗?既然这么怕捱鞭子,就不要在我们面前说三道四!”
狄卢果然受不得激,他飞身扑上去,将此人压在身下,狠狠道:“咱们要不要来比比谁的出息大点?!”
底下之人手脚齐用力,欲将狄卢甩下去,另一姜寨人也在旁掰扯拍打,一时动静声没控制住,外面响起了一声鞭响,值守之人喝道:“还不睡觉?!闹什么?!”
屋内之人顿时噤声,待外面脚步声走远,被狄卢压在身下那人死命拍打他,狄卢才慢慢松开他,那人半起身捂着胸口咳嗽。狄卢面带不屑躺了回去。两个姜寨人恨恨地盯着他。
“我说两位,你们也不用和我们如此势同水火。按你们说的,你们同我们出一样的工,吃一样的饭。可你们俩毕竟是姜寨人,总比我们知道的消息多些。我们就想明白一点,你们知不知道还要在这山谷里待多久?或者,如果你们和我们一样也是被逮进来的,那就当我什么也没问。”序开口低声道。
两个姜寨人没有说话,屋内其他人也没有说话。在这寂静中,刚刚被狄卢压在身下的那人咳嗽声渐小,最终咽进了肚子里。
他们不说话,序也不催。屋内人都躺着,可一双双耳朵都等着,这种无声最为逼人。虽在这暗室,可二人仿佛无处藏身。最终,一人熬不过这压力,开了口:“我们,我,虽然是姜寨人,可是……当初族里招募,我们想这是为天神做事…….给吃住,还有奖赏……我们就过来了……”
他们报名后就直接跟随牧者和黑甲进了山。在姜寨,他们无房无地,在老家被人瞧不起。可进了石场,发现多数都是外族,只有少数几个姜寨人,心中不知怎地就生起某种自矜之情来。
那些黑甲和牧者交代他们多留意队内动向,他们更自觉与他们才是一边。因此平日里,除了几个姜寨人,竟不与其他人来往,又三不五时打个报告……
序听明白了。他躺了下来,心中不知该悲还是该叹:这二人,不过也是最寻常不过之人。被人诓到了这里,也不过是两眼一抹黑。
狄卢正开口要嘲笑二人,一直未说话的老于喝断了他。
第二天中午,趁午休活动期间,序伺机将探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季。这个消息没什么大的价值,解决不了他们目前的疑惑。只能确定一点就是:这种挖山行动,其目的和时间点大概只有黑袍或白袍人知道,其他人,哪怕是队伍中的普通姜寨人都无从知晓。
“还要探问吗?”序装作到处找草的样子,低声问。
季解完手,活动了下肩膀脖颈,低声说不用了。他们目前最重要的事是紧密观察白袍人的状态。如果目前这种懈怠持续下去,那么终有一天会影响黑袍人监视的严密性。
到了那一天,他们就有了逃脱的可能。
下午开工时,序抱着石块从挖开的山洞里往外运。山洞口,站立着两个持鞭拿棍的黑袍。序来回几趟,在搬运的间隙,老于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低声问他昨夜为什么要逼问两个姜寨人。
序没有反应,装作没有听到。老于咳嗽一声,低声道:“都是困在这里的人,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我和你们说,就凭你们几个,真抓到漏子只怕也跑不远,终究还是把这些人都发动起来才行。”
序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洞口处,传来黑袍人的催促叱骂声。
季埋头敲着石头。圆钝石头敲下去,在石块上砸出一个个白色印迹,他们必须得将石块砸开,才能看到里面有没有那些颗粒。耳边,尽是吭吭的敲击声。
季眯着眼,专心致志,不知几十次锤击后,石块终于被敲下一块来,他拿起裂开的剖面仔细端详。
他看的时间比较长。往常当他们这样仔细看时,巡视的黄冠会主动过来探看。然而此时季看了如此一段时间,白袍人左右游走,眼神从季的身上来回扫过,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瞧一瞧的意思。季将手中的石头扔到一旁,开始敲击下一个石块。
白袍人这种散漫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季他们所期盼的却迟迟未出现:鞭子声一直按时响起,没有哪一天哪一次遗漏。
两个高台上,黑袍人仍然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山谷内的各处。两个隘口处,值守的黑袍人面目严肃,未曾显现任何懈怠。
只能耐心等待。即使心急如焚,他们也要耐下心中那种想要一试的冲动,等待黑袍人懈怠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