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狗小满,还是我?我在等你做选择。”阿雨似个艳阳天里候在游乐场门前排队买票的孩童一样面露焦急,蒋轻欢忽然意识到彼时抛下坚硬伪装的妹妹依旧像小时候那般脆弱。
阿雨就那样双手紧攥衣角眼巴巴地望着蒋轻欢,那副模样就像等待主人宣布下一刻是被收留还是被遗弃的流浪狗,它平日里所有的张牙舞爪皆是因为内心太过渴求,渴求一份坚定独属的爱护。
姐姐,别抛弃我。
姐姐,别摔碎我。
姐姐,请怜惜我。
姐姐,请继续爱我。
蒋轻欢清清楚楚地听到阿雨心中伴随着哭腔的声声祈求,阿雨分明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蒋轻欢却看到阿雨正在某个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双手合十,如同跪拜神明般向自己这个姐姐一次又一次屈膝。
蒋轻欢恍惚之间仿佛看到阿雨年少时布满繁盛红枫叶的身体,仿佛看见自己十五岁那年背着小提琴去国外比赛之前和妹妹挥手告别,又仿佛置身于陪同父亲站在法庭旁听席等待法官宣判的那个庄严场面。
蒋轻欢觉得四肢仿佛被人同时向两边用力撕扯,躯体仿若失重似的悬浮在半空,她讨厌被置于这个进退两难的煎熬境地,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在两者之间做抉择,又或者……她在陆小满表白的那一夜心中早有答案。
陆小满脸上无法自制地流露出一种近似乎绝望的神色,年仅二十岁的她用尽全身心力在蒋轻欢面前故作镇定。陆小满已经在心里提前为自己仅仅发生一夜的爱情判下了死刑,她不敢期待被蒋轻欢选择,同时也讨厌作为选项之一等待被对方选择。
“小满,我们要离婚,你想跟爸爸一起生活,还是想跟妈妈一起生活?”
“小满,妈妈要结婚,你想跟外婆一起生活,还是跟奶奶一起生活?”
“小满,奶奶去世了,你想跟妈妈继续一起生活,还是妈妈给你买栋不错的房子,你像个小大人似的勇敢单独生活?”
看似有选择,实则没选择。
看似有选项,实则没选项。
答案早已注定,争取只是徒劳。
“轻欢姐姐,放弃我吧,妹妹只有一个。”陆小满打破沉默主动开口,她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留体面,只是不想让自己所爱之人为难。
“可小满也只有一个。”蒋轻欢感觉自己心脏在抽痛,她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她怕话说出口的下一刻,阿雨就会像跌落地面的花瓶一样裂成残渣碎片,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阿雨,如果姐姐选择你,你要答应我以后好好生活,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再胡闹。”蒋轻欢对陆小满的主动解围心存感激,同时她又很心疼陆小满的懂事与退让,陆小满明明比阿雨年纪还要小上六岁,却自愿陪她陷入这片泥泞的沼泽。
“陆小满,你这个抢走我姐姐的小偷,现在听到了吗,姐姐选择我,你这个癞蛤蟆以后旧别惦记吃天鹅肉了,听到没!”阿雨得到蒋轻欢肯定的回答抖着腿一脸得意地望向陆小满。
“阿雨,如果你再这样乱说话,我可能会改变自己的选择。”蒋轻欢陡然感到面前对陆小满冷嘲热讽的妹妹无比陌生,陌生到好似另外一个言辞粗鄙的角色占据了妹妹的身体。
“蒋轻欢,你绝对不可以改变主意,如果你敢改,我就死给你看。”阿雨转眼又恢复了平日里一脸防备的坚硬模样,那些在被选择时流露出的忐忑与脆弱仿若都是须臾之间的假象。
“我没有改变主意,好了,现在大家各回各房间,你不要闹了,我没有力气再应付你。”蒋轻欢垂下肩膀倚着墙壁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知接下来该如何面对被自己深深辜负的陆小满,她亦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心中那种浓重的负罪感。
阿雨打了胜仗似的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回到卧室,大抵一刻钟后,窗外传来机车轰油门的刺耳响动,阿雨载着她的女朋友纪小时离开了住处。
蒋轻欢在那一瞬忽然觉得世界对她很是不公,凭什么阿雨可以有女朋友,她却不行,凭什么身为姐姐的她要被剥夺享受爱情的权利,凭什么?
陆小满仍旧会在每天放学后为蒋轻欢用心准备各种美味的晚餐,只是饭菜做好之后她便会无声无息地背着书包出门,那孩子总是假装有事要忙很晚才离开图书馆,每次到家后匆匆洗个澡便躲回自己房间。
阿雨与蒋轻欢此刻居住的这栋小楼明明属于陆小满,那个身为房主的孩子却活得像是个唯唯诺诺的寄居者,她日复一日体贴地刻意削弱自己存在的痕迹,初见时郁郁葱葱的少年不知何时被碾成为午后一抹无言的残影。
陆城瓢泼大雨的那天晚上陆小满照旧很晚才回家,蒋轻欢提前备好的伞安静地躺在她的书包侧袋,她浑身湿漉漉,滴水的衬衫紧贴脊背,整个人仿佛被从水中捞起。
蒋轻欢问都不用问就知道陆小满一定又是去体育场淋雨,那孩子总是执着于用淋雨的方式来稀释内心的苦楚。蒋轻欢很想手写一万字的检讨对陆小满道歉,然而她开口确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
蒋轻欢皱起眉头卸下陆小满的书包,砰地一声扔向地板,雨伞摔出书包侧袋,安静地躺在脚底,陆小满见她生气一脸愧疚地低着头不说话。
明明没做错,却在忏悔。
明明被抛弃,却在体谅。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谁允许你又跑去淋雨?”
“如果发烧了怎么办?”
“你是故意让姐姐心疼吗?”
“你这个让人操心的坏孩子!”
蒋轻欢扬起巴掌一下又一下落在陆小满身后湿塌塌的长裤,陆小满红着眼眶承受着身后不断传来的灼热疼痛,她觉得自己没救了,即便蒋轻欢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唐突地发起这场惩罚,她依旧固执地觉得这是一种充满爱意的奖赏。
每一句气恼的责骂背后都是爱意,每一下灼热的疼痛背后都是爱意,陆小满在蒋轻欢的声声斥责中自问,究竟为什么这样贪恋她,究竟为什么总是心疼她,究竟为什么要爱得这样卑微……卑微到身体承受着她赋予的疼痛,心中却在担忧她正在实施惩罚的手会不会受伤……卑微到令自己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