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南陌的确觉得身体的滞涩在加重,和龚季孝相斗中的一刀一叉、虽无法实际伤害她,却让她和这具身体的联系更弱。
方才她似乎想顺手把那半截草叉从身上拔出来,先给淮王一叉子,然而伸手之后,一下子竟没抓住。
淮王瞧出便宜,心头一动,他不知道外面吵吵嚷嚷出了什么事,但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极其危险,脑中念头急转:不能靠近,这女刺客好邪门!
淮王眼珠子到处乱转,目光忽然落在一旁的面袋子上,怒吼一声,一把拎起面袋子,向着景南陌丢去。
这淮王竟也不是全然的草包,逼急了出手,颇有几分力道和准头,景南陌摇摇晃晃刚准备扑过去,迎面一袋面粉砸来,竟将她打得一趔趄。那面粉的袋子四分五裂,在磨房中飘起一阵一阵翻腾的粉尘。
淮王见攻击奏效,心中大喜,立即抄起旁的面粉袋子扔过去。却见景南陌合身往前一扑,人和面粉袋子一起扑到淮王身上。将他重新扑到,二人隔着面粉袋子厮打起来。
淮王觉得那女刺客力道奇大,但好在出招迟缓,他躲过景南陌直击门面的拳头后,立即着地一滚,拉开距离,随后将一旁堆叠的粮袋推倒,没来得及磨细的粮食与面粉一道倾泻下来,迎头向景南陌砸去。
景南陌伸手推开身上的袋子,侧身要向旁边躲避,可终究慢了一拍,撞得满满当当的麻袋噼噼啪啪砸在身上,一时便如一座小山倾颓,满室皆是哗啦声响。
景南陌奋力挣扎,却终究只能让头颈从下面钻出,身子被一堆沉重麻袋压得死死的,恰如孙悟空被困五指山,怎么也出不去了。
淮王惊魂甫定,见那女刺客似乎动弹不得了,兀自不放心,从一边墙上拿下来一杆铁锹,高高扬手,便要将她头颅拍碎,然而刚扬起那农具,心中忽地一动:先问问是怎么回事。
自打景南陌从天而降,淮王的心理一直是又恐惧又愤懑,恐惧的是这女刺客力大无穷,不畏刀枪,自己两个武功高强的侍卫,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给她打得生死不知。
愤懑的是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何突遭刺杀,以他对自己的认知,明明没有得罪什么人到如此程度。
淮王的眉头挑了挑,他见这女刺客已没了先前的威风,又恐她说出的事情涉及什么隐秘,微一犹豫,还是放弃了立即开声叫外面那群喧嚷废物进来的想法,而是将铁锹对准景南陌的脑袋:“说!谁指使你的。”
景南陌恶狠狠地盯着他:“没有谁指使我,我为报仇而来!呸,恶贼!”
淮王眉头紧皱,斜眼打量了一下景南陌:“报什么仇?本王何曾与你有仇?”
景南陌似乎知道今日已然无幸,冷笑道:“本月初八那天,你乘着马车到南市,吩咐郑猛什么了?”
她这一说,淮王心里有了点谱,忍不住又打量了景南陌一眼。
但他当时选择要死的对象时,根本是随手一指,只记得是个女子,当时就没注意瞧那女子的容貌,现在一番激斗,景南陌脸上沾了不少面粉,黑一块白一块的,就更加认不出了。
但这不妨碍他心下大定,脸上露出一丝嘲弄之色:“小小贱民,蝼蚁之辈,也敢做这大逆不道之事?郑猛和龚季孝也真是废物,两个人居然没杀死一个小女子。”
淮王这话无异于直承自己指使杀人。他问清了缘由,一扬铁锹,就要先把这女子拍个脑浆迸裂,省得叫人进来后,她乱喊乱叫的胡说。
然而,话音甫落,他就见着那女子眼中露出一丝了然。
就好像是完全确认了什么事,再不用顾忌一样。
随后粮袋下面传出“哧”的一声,那女子一只胳膊伸了出来,僵硬的手指有些别扭地夹着一个东西。
淮王见她居然能伸出手来,忽地感到一股强烈的危险。那感觉是如此鲜明、如此直接,叫他立即飞退了两步,再顾不得观瞻、泄密这些小事,张口就要大喊,先把家将叫进来再说。
然而景南陌却不紧不慢,冲淮王嘲弄一笑,略显僵硬的转动头颈,冲着手中的东西吹了一口气。
一道微弱的火光亮起,那原来是个做工粗陋的火折子。
随后,淮王就见着了平生最炽烈、最灿烂的光华。
剧烈的粉尘爆炸掀起强大气浪,把他的身体像是破布袋一般重重拍在墙上,磨坊的每一个角落都在燃烧,腾起的光芒仿佛第二轮明灿的太阳。
淮王圆睁双目,仿佛看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情形。他的下巴已经被震得变了形,大张着嘴,一团一团鲜红的内脏争先恐后的涌出。
淮王在剧烈的疼痛和惊诧中断了气。他的双眼几乎瞪出了眼眶,似乎在向天质问,不过杀死了几个升斗小民,这女子怎么敢报复一位天皇贵胄?她怎么敢?怎么敢?
磨坊外,大雨依旧。
争执已经上升到追砍,纷纷亮出刀子的家将兵丁只觉耳中响起一阵巨大轰鸣,紧接着大地斗跟着震颤,他们下意识回头望去,却见着了平生最让人难以索解的情形:磨坊的小窗中,喷出炽亮如阳光的烈芒,照得雨幕反射出一片片灿烂的光。
在如此夺人心魄的奇景面前,有人根本无法反应,手中的刀子还在奋力向前劈砍。那个和他们周旋的小贩也在此时停了下来,呆呆望着已烧得如同一个冲天火炬的磨坊。
刀子砍到他身上,却穿了过去。那小贩的身影随即虚化消失。没有人瞧见,消失的那一刻,他眼中莹然,似有一抹泪光。
“!”景南陌腰背一挺,从床上“腾”的弹起来,险些撞上带着果篮前来探病的主管那颗秃脑袋。她看着眼前反光的头,觉得视力仍然不大清楚,前一刻看到的炽白光华还在眼中闪动。
直到主管略带惊恐的捂着头后退,景南陌才有些反应过来,环顾了一圈周围的情形,是医院,各种仪器完备的现代医院。
她回来了。
景南陌感觉神思还是有些恍惚,伸手往四周摸了摸,终于在床边的小柜顶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手机,借着屏幕的反光一照,映出的不再是阮菖蒲那张清秀中微带黄瘦的脸孔,是熟悉的、属于景南陌自己的面容。
她这才注意到床边还站着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秃头主管,干笑着开口招呼。
事情倒不复杂,她连续加班之后,于下班途中忽然晕倒,好在有深夜被狗遛的热心群众路过,打了急救电话。
从她被发现,到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三天还多。
景南陌心里大致有了猜测,在假笑着打发走主管后,她一面输液,一面根据残存的记忆,开始在手机上疯狂搜索自己能记得的地名、山川名、河流名。
终于,她确认了一个地方,二话不说开始订机票。反正方才主管说了,她还有七天的病假,让她好好休息云云。
呸,你倒是会慷他人之慨,最后还不是从我的年假里扣。景南陌暗中撇嘴。
几个小时后,输完液且被医生确认已无大碍的景南陌匆匆办完出院手续,头也不回的登上了飞机。飞往一个她此前从未去过的“陌生”城市。
靠着当地的山川地形图,景南陌依稀分辨出了记忆里那荒僻院落和长草摇曳的山坡所在,然后随意选了周遭一家饭馆作为定位,下了飞机,立即打车往那边赶。
到了地方之后,景南陌震惊了。
她面前人来人往,喧嚣热闹,各种宣传是商周的、实际很可能是上周的仿古建筑林立,一眼望不到尽头。
很明显,这里是一个已经开发得相当完善的仿古古镇。
印象里阮菖蒲掉下去的那条湍急河流还在,只是水浅了很多,一座颇为气派的大桥横跨两岸,上面是覆盖着琉璃瓦的风雨连廊,两侧还装了不少灯带,可以想见夜里开灯之后,定是相当明亮辉煌的。
……可惜了,阮菖蒲那块没人在乎的地皮,如果能留到今天,应当也值不少。
景南陌心中感慨,自己却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惜什么。
在飞机上,她心情很是急切,恨不得自己下去推着飞机快飞。然而真到了地方,她好像……有点近乡情怯了。
古今差异太大,让她有了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记忆里的情形是不是真实发生过。
……不会是昏迷中产生的幻觉吧,剧情还挺有始有终的,我平时也不是戏这么多的人哪?或者……外星人已经接管地球了,这是古镇用新一代脑机接口技术打的软广?
景南陌忍不住胡思乱想,甚至有种掏出手机确认一下今年是不是2052年的冲动。
但她还是很快收敛住了思绪,顺着铺设整齐的河边栈道,寻找那个生满长草的小山坡。
然而时隔几百上千年,加上现代建设,地形已经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变化,景南陌来回绕着河边走了三圈,终于勉强辨认出了和昔日有些相似的地方,顺着一条小道走上去。
走着走着,她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