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右卫大营,郭仲词正在默默地擦着佩剑。清冷的月色透过箭楼的瞭望孔,照在剑身上的血槽里。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父亲郭钊临终前的话:“慕亭,这把剑是当年燕国公主远嫁漠北前留给我的,名曰——龙雀,是她的亡夫夏颖留给她的,与她的扇子是一对。她将这个留给我,是不愿再与太子斗,她说过郭家的剑从来都不是用来杀自己人的......但必须挽大厦于将倾。”
帐外传来马蹄声,新调任的亲卫统领宁远滚鞍下马,抱拳道:“将军,神策军调动了虎蹲炮。”
郭仲词猛然起身,拔剑出鞘,眸色更沉:“目标!”
“通化门。”宁远的声音带着微抖,“他们这是打算炮轰右金吾卫大营。”他盘踞幽州多年,从未想过京都这帮阉党已经猖獗到如此地步。
郭仲词的手猛地握紧剑柄,指节发出暗响。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是对方的最后通牒。要么缴械投降,要么玉石俱焚。帐外突然传来妇孺孩童的啼哭声,郭仲词掀开帐帘,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个随军家属抱着孩子立在月光下的光景。郭仲词将剑送回剑鞘,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将军,我们大家都相信您。”有人打破寂静说。
郭仲词抬手擦了擦微润的眼眶,猛然转身回帐,从案几上抓起半块鱼符,大步出了帐,毅然决然地走向点将台。号角声瞬间划破夜空,右金吾卫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郭字周围的麒麟纹泛着幽蓝色的冷光。
与此同时,神策军大营,王守澄正在检阅虎蹲炮。炮口直逼通化门,炮管上凝结的露水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他忽然看见天边升空的孔明灯,瞬间脸色大变:“不好!他们走了金光门地道!”
仇士良冷笑一声,作揖道:“大人放心,老奴早已在地道口设下埋伏,害怕他们不来呢。”
金光门地道内,郭碧云正带着亲卫疾行。地道壁上的火把忽闪不定,映出两侧石壁上的历代刻痕。最下面赫然刻着一行飘逸的大字“元和十年,诛杀阉党。”,那字她认得,是李祥的,虽然多年不见,能将字写得那么飘逸潇洒的她所认识的人里只有两人——燕国公主李赫和肃王李祥。原来这些年,他表面上隐居蓬莱,实际一直都在京都活跃。
“娘娘小心!”亲卫突然扑来,将郭碧云护在身下。三枚弩箭擦着她的鬓角射入石壁,箭头淬着的孔雀胆泛着幽光。
地道深处传来脚步声,郭碧云借着忽闪的火光,便看见李祥带着飞檐杀出了重围。李祥的神策军甲胄已被鲜血浸透,左颈的刀疤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红光。
“皇叔!”郭碧云惊呼一声,在亲卫的搀扶下踉跄着起身。
李祥惨然一笑:“碧云,照顾好成美。”他说着将一个破席卷子扔给她,猛地挥袖,随着手中的折扇打开,箭雨射入整排的追兵,尽数一箭封喉。原来燕国公主当年走的时候连她的贴身武器凤滢都送了人。
地道尽头突然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郭碧云被气浪掀翻在地。她艰难地起身,便见地道口已被巨石封死。亲卫递来火把,郭碧云借着微光,看见破席子边露出的小手中捏着的金黄色布帛已经散开,上面赫然用血写着:“本王抱必死之念,绝然赴死,断诸君之掣肘。唯愿殄灭阉党,以清君侧!”
“傻孩子!”郭碧云瞬间红了眼眶,示意亲卫抱起李成美。
太极宫钟鼓楼传来三更梆子声,郭碧云知道,到了决战的时刻。她摸出怀中的血诏,诏书上的朱批在微光中泛着血色。地道深处隐约传来水流声,那是通往宫外的暗河。
“娘娘,现在怎么办?”抱着李成美的亲卫望一眼已经堵死的地道,颤抖着问。
郭碧云听着暗河隐约传来的水声,心中有些怆然,她在深宫宦海中沉浮多年,没想到到头来还要靠着暗河才能逃生,想想都是窝囊至极。她想着甩袖攥紧了血诏,另一只手中的翡翠佛珠瞬间在掌心碎成齑粉:“游出去,去找光王。”
与此同时,神策军大营,王守澄正在撕毁密报。“光王遇刺?”他怒吼,“查!给我查清楚是谁干的!”
仇士良抽了抽嘴角,默默递上一份卷宗:“大人,这是最近三个月与光王有过接触的所有人。”
王守澄扫一眼名单,突然瞳孔皱缩:“真是郭仲词?”
仇士良皮笑肉不笑道:“奴已经派兵包围了郭府,他插翅难逃。”
郭府深处,郭仲词正焚烧着族谱。火光映着墙上的郭家历代将星图,宪宗皇帝御赐的“忠勇传家”金匾也在火光中扭曲异常。忽然,院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他知道他最怕的结果还是来了。
“将军,神策军包围了郭府。”宁远满身血腥味地撞开祠堂的门,奔了进来。
郭仲词默默叹息一声,缓缓起身,凉声道:“打开府库,给兄弟们分发兵器。”
宁远眸色一凛,摇头道:“将军,那帮阉狗有虎蹲炮。”
郭仲词惨然一笑:“那就让阉狗们知道,郭家的刀剑从来都是吃荤腥的。”
院门轰然倒塌时,郭仲词带着亲卫杀出重围。月光下,神策军的甲胄泛着阵阵冷光,虎蹲炮的炮口直怼郭府正厅。郭仲词猛然将剑插入青石板,剑身因为震荡嗡嗡作响。
“王守澄!”他厉声喝道,“若敢动我郭家分毫,必教你承受剥皮实草!挫骨扬灰!”
回应他的,是虎蹲炮的轰鸣声。郭仲词最后看见的,是天边亮起的孔明灯,那是李怡的暗号。他知道,光王还活着,大唐还有希望。
地道暗河中,郭碧云正带人艰难地顺着地下河游弋。水流冰冷刺骨,但这是他们最后的生路。忽然,她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划桨声,一艘乌篷船破水而来。船首站着的,正是李怡。
“怡儿!”她呼吸一滞,叫了一声。
这声呼唤被暗流撕成碎片。李怡垂首躬身道:“师父,我来晚了。”他的广袖在水波中绽开血色涟漪,递来的掌心朝上,像捧着多年前那个寒夜的承诺。郭碧云望着那只手,喉间突然泛起一股腥甜。三年前李成美被抓,他带水云间左使吴雅莹突袭水云间总坛时,手指也是这样的骨节分明,他将淬毒的匕首捅进了她心口说:“师父,您该休息了。”
船身摇晃着接纳其他的人。李怡将最后一人拽上船时,突然有寒光从他腰间闪过。郭碧云瞳孔骤缩,却见他已转身解下分水峨嵋刺,利刃入鞘时发出清越龙吟:“去皇陵。”他的声音像浸了寒冰,“南希在等我们。”
李祥看一眼郭碧云,又看一眼李怡,默默接过船桨,开始机械地滑动着。郭碧云盯着李怡的背影,月光从暗河顶部的裂隙漏下来,在他后颈处映出一道浅浅的旧疤——那是三年前她用皮鞭抽打留下的印记,那天他为了成美捅了她一刀,她却抽了他很多鞭。暗河上飘来水草的腐烂味,宛如这早已腐朽不堪的李唐江山,她忽然想起他离开师门时说的那句话:“水云间左门从今日起尽数归我,我要在您亲手构筑的坟墓里,为大唐开一扇窗,哪怕是最后一扇。”
阴风卷地,吹得火把明灭如鬼眼。郭碧云的指尖刚触到船舷上的青藤,整艘乌篷船便似被水鬼缠住,在暗流中剧烈颠簸起来。李怡反扣她腕骨的力道比方才更狠,广袖浸透的冰水顺着交叠的手掌蜿蜒而下,恍若那年他坠树时,从葱白手臂渗出的血珠沿着她水蓝色袖口蜿蜒成河。
那时,她正抱着琉璃药鼎走在栖凤宫的回廊上,忽闻梅林深处传来幼兽般的呜咽。循声寻去,六七岁的李怡悬在寒枝交错的老梅树上,锦衣已被冰凌割得支离破碎,露出腰间半寸青锋——正是几日前郑雪鸳丢失的匕首云岩。
“贵妃娘娘......”他仰头时,睫毛上凝着碎雪,像极了当年郑雪鸳要入水云间时跪在她殿前祈求的模样。郭碧云至今都记得自己是如何解下狐裘裹住他,也记得他后颈那道旧疤蹭过她掌心的触感,像极了此刻暗河石壁上的青苔。
暗流骤起时,乌篷船如离弦之箭撞上暗河的岩壁。李怡借势将她抵在青苔斑驳的舱壁。“贵妃娘娘当年在梅林救我时,”他贴着她耳畔低语,匕首划过她肩头的旧伤,“可曾想过有今日?”松香混着青苔味钻入鼻腔,郭碧云突然想起当年她逼郑雪鸳出宫为水云间卖命那日,也是这样的香气漫过椒房殿,而他身上的衣衫,也还是当年她赏给郑雪鸳的蜀锦外衫改成的。
云裳琵琶声从暗河底袅袅升起,正是当年宪宗皇帝为郑雪鸳作的《云裳》。郭碧云抬眼望着李怡眼尾那颗泪痣,恍惚与多年前吊在梅枝上的那个孩童重叠,也与那个她爱而不得的人重叠。那时他腰间别着郑雪鸳的云岩匕首,她也不会下树,为了救他,血珠顺着她的蓝色袖口滴落,在雪地上绽开绚烂的纹路。
“一帮养不熟的狼崽子!”她怒骂着往刀刃上凑,却见李怡突然收刀入鞘。水雾漫上船舷时,他将一个香囊塞进她掌心,那是当年郑雪鸳绣了一半的鸳鸯:“师父若肯让我见母妃一面,何至于用这蜀锦裁衣衫?”
暗河突然开阔起来,月光下的水面波光闪闪。郭碧云望着李怡转身时露出的后颈旧疤,突然明白这皇权宦海里谁都是局中人——正如宪宗皇帝总在午夜时分对着郑雪鸳的画像弹奏《云裳》,却不知琴弦早被郑雪鸳浸了毒。
“你娘要是当年不生你,也不会逼得陛下非要要了他的命。”郭碧云最后低低叹息一声。
“师父可知父皇为何总在午夜弹奏《云裳》?”他低头看着水中映出她鬓边新添的霜色,“母妃绣着您赐的蜀锦,心里却想着舒王;父皇盯着母妃的画像,眼里却只有您的影子。”
“如今局势慎言。”郭碧云提醒他一句,李怡这才闭了嘴。他的身世除了宪宗皇帝,再无人知晓,就连郭碧云才是后来偶然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