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有的时候,朕怀疑你那傻劲儿是真的。但父皇曾言,你那是装的,朕又有点不信。” 李湛眉梢轻蹙,目中透着一丝探究与困惑。
“怡痴傻与否,无关紧要。天快亮了,此处不宜久留,咱们换个地方吧。” 李怡言罢,取过自己最新的一件蓝色披风,给李湛披上,搂着他夺窗而出。
李湛看一眼搂在自己腰间的手,唇角轻扬,风有点大,他不由自主的往李怡怀里靠了靠,说:“皇叔果然是装的。”
“别乱动,如今乱世,我不装等死吗?”李怡倒是坦然承认,这是他首次向李湛承认自己没有傻的事实。也就是说,他将自己的命交在了一个有权杀他的人手里。按照前朝惯例,皇帝最怕的就是他这种野心勃勃、韬光养晦的皇叔。
二人择定在皇宫后山详谈,皆因彼处人迹罕至,可免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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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南诏。
南诏自异牟寻起,便归附大唐,是大唐藩属国。然随着异牟寻溘然长逝,政权屡经更迭,至其孙劝丰佑这一代,南诏王之野心复蠢蠢欲动,日趋彰显。然这幕后推手,唯王嵯巅一人而已。王嵯巅本为弄栋节度使,往昔追随异牟寻,为南诏盛世立下过汗马功劳。劝丰佑之兄劝龙晟继位后,因年少轻狂、行事莽撞,曾贸然兴兵,导致最终无功而返。自此,心高气傲的他便一蹶不振,转而沉溺于声色犬马,变得荒淫无度。王嵯巅见状,自是难以坐观,毅然将其诛杀,拥立劝利晟继位。劝利晟为表感恩,认了王嵯巅为兄,自此,南诏大权悉数落入王嵯巅之手。
劝利晟虽认王嵯巅为兄,但其心中无奈自是可想而知。故而他与长袖善舞、精于权谋的大唐商人王筝往来甚为密切。王筝是德宗昭德皇后的侄子,出身皇亲贵胄之家,深谙权谋之术。加之劝利晟本就有心图强,在王筝的悉心点拨之下,他甚至一度褫夺了王嵯巅的官服,但没多久便又放了他,还封了清平官给他,可谓是即平了民怨又警告了权臣,将权谋之术施展得恰到好处,收放自如。只可惜,劝利晟虽有壮志雄心,却天不假年,公元 823 年,年仅 22 岁便英年早逝,魂归尘土,其弟劝丰佑继而继位。
王筝也就是紫嫣的丈夫。两人的真实身份实则一个为大唐外使,肩负使命,明中行事;一个为水云间密探,潜伏隐匿,暗中行事。
劝利晟与王筝夫妇交往甚密,王嵯巅颇为不满,便心生一计,暗中遣人将一女子送到了王筝榻上,以此来离间二人。王筝为证对紫嫣之忠贞不二,竟以死明志,徒留紫嫣一人孤苦伶仃地在南诏。
劝丰佑继位之后,按照王嵯巅的谏言,大肆搜捕大唐、吐蕃、大理等国在南诏的密探。紫嫣也在那场腥风血雨中不幸被擒。王筝既已离世,紫嫣本就心灰意冷,无意苟活于世,被擒后毅然选择了自尽,从此香消玉殒。自此,水云间在南诏的分舵被彻底捣毁,不复存在。
水云间被捣毁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长安,半夜里惊起了年幼的皇帝李湛。皇宫内,人虽多,但终无一人可以让他吐露真心,他最终选择了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李怡,向他倾诉心中的苦闷。他本来的想法是,李怡是个傻子,听了也不会说出去,谁料,竟真得了一位知心人。
“自从王大人去世后,姑奶奶竟真成了艳谍。她本可凭借高强武功行事,却偏偏择取了以姿色为饵。皇上,这是慕亭昨晚给臣的,你看看吧!”李怡言毕,将一小纸条递给李湛。
“紫烟竟真是以己身换了最后一份情报?我大唐的长公主竟落得如此下场吗?”李湛伸出手去接那纸条,手却在止不住地颤抖。
“皇上,听傻子皇叔一言,莫要再贪玩,做个明君,可好?”李怡抬手,拍了拍身侧之人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劝道。
他听说皇上一直白日里沉迷于打马球。近来,非但白日打马球,甚至夜间也不闲着,忙于抓狐狸。如此乐此不疲,甚至日日旷朝会。朝中大臣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更有甚者,在大殿之上磕破额头血谏。结果是逼得他满口应承,发誓一定认真上朝,做个好皇帝,然转头便又将承诺抛诸脑后,依旧跑去抓狐狸,乐此不疲。
李湛固然贪玩了些,但李怡心中却始终觉得,他并非自己所熟知的那个李湛。李怡不禁想到了郭碧云,或许郭碧云也是迫于无奈,方才出此下策。只是这代价委实太过惨重,让李怡觉难以承受。
“朕定要亲征南诏,踏平其地,方解心头之恨。” 李湛盛怒之下,猛地一出掌,竟将不远处一棵碗口粗的树拦腰击断,导致木屑纷飞。
李怡虽抬袖遮挡,但木屑还是划伤了李湛的脸,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让李怡心疼不已。
“为一个暗谍,皇上觉得值吗?” 李怡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地问。
“朕不管,那可是我大唐的公主,朕咽不下这口气。”言罢,他已转身离去。快早朝了,李怡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渐行渐远,不觉有些着急。
他不假思索地飞身过去拦住他的去路:“湛儿,切不可冲动行事,你需明白,你如今是一国之君,身负我大唐江山社稷。”
“让开!”李湛皱眉,推开了挡在眼前之人。
或许是因过于焦急,生怕拦不住他,慌乱之中李怡竟从他身后将其紧紧抱住。
“皇叔若能再抱得紧些,朕兴许会因眷恋皇叔,而放弃此念。” 李湛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调侃之言随风飘来。
“君无戏言?” 李怡问道。
“皇叔若能开口求朕,那自是再好不过。”
“简直荒谬!” 李怡怒骂一声,松开双手,不再理会他。
“那朕去南诏了,或许会如紫烟那般,遭五马分尸,就再也回不来了。”
“诶――,罢了,求你了!”
“朕没听见。”
“求你了!”
“皇叔,你说咱俩这般情形,像不像在谈情说爱?”李湛突然回头,笑容满面地凝视着李怡,那稚气虽尚未脱尽,此刻却多了几分帝王应有的威严,眉宇间也有了几许愁思。
原来,他虽日日玩闹,然心中实则并不轻松。
“湛儿,如果是为了南希的话,你大可不必这样。要抢,早在你大婚前夕,怡便会出手。”
“咳咳,皇叔若不喜欢朕,尽可直言,无须拿南希做托辞。放心,自今往后,朕不会再对你苦苦纠缠。若想让朕做那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朕恕难从命。朕会继续这般玩乐下去,只要你们能耗得起,朕亦无所畏惧。”
“湛儿――”
“噢,朕险些忘了,皇叔乃是志在问鼎天下之人,又怎会与朕滋生那般畸形之恋。是朕太过天真,错付了心意。” 言罢,他决然飞身离去,衣袂飘飘,徒留李怡在风中凌乱,他竟不知李湛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一刻钟之后,朝会的钟声敲响了。李怡举目远眺,望向山下那宏伟壮丽的宫殿,嘴角泛起一抹凄然地笑意。那小家伙所言,到底为何意?他竟一时想不明白。是怕他夺他的权,故意戏耍他吗?还是——
若能选择,谁不愿逍遥自在,过那神仙般无拘无束地生活。可是事到如今,还回得去吗?李怡满心迷茫,一路失魂落魄地朝着山下走去。行至半途,竟不知不觉昏厥过去。待再次醒来,已然是晌午时分。
小欢子在旁侍奉,见李怡醒来,赶忙说道:“整个长安城都在传,说殿下您非但愚傻,如今还患上了梦游症。今早殿下您是被人从大街上拾回来的。”
原来,这次又是师父的计谋吗?甚至连湛儿也参与其中!她这般苦心经营,究竟是为何?如此作为,当真能挽救大唐于危亡之中吗?李怡心下不禁泛起疑团。
“皇上来过了吗?”不知为何,李怡竟脱口而出这般连自己都觉可笑的问题。
“爷,除了奴才,您以为还有谁会在意您的死活?” 小欢子言罢,眼眶泛红,抬手抹泪。
李怡凄然一笑,暗自思忖,他是自己的亲侄子,自己又在期待些什么?莫不是真疯癫,失了心智?
再者,以他那跳脱多变的性子,所言究竟哪句为真,哪句是假,实难分辨。如今看来,若论伪装,李怡觉得他比自己更胜一筹。
午后,令狐询前来探望李怡,手中还拎着一盅乳鸽汤,满脸关切地说:“王爷,此汤滋补身子的功效甚佳。不就是几个刺客吗,王爷无须惧怕,有我令狐询在,定不会让您再受半分委屈。”
李怡默默无言,低头喝汤,然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与鼻涕一同落入汤中。他心中对令狐询满是羡慕,暗自叹道,他又怎会理解生在皇家的诸多苦楚与无奈。
“诶,王爷,你别哭嘛。我知道你害怕,放心,有我令狐询在,日后谁若再敢欺负你,我打死他。”
入夜的时候,有一人悄然闪入李怡的房间。
“怡以为你不会来了。”李怡吖一口茶,头都没抬,轻声说道。
“皇叔怎知我会来?” 随着一阵银铃般之笑声传来,李怡方觉自己认错了人。
南希抬眸望去,只见他皱了皱眉,问道:“你这疯丫头,为何身着陛下的披风?”
“他让我穿的。”
“他让你穿的?”李怡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再次问道。
“对啊,他说皇叔定会认错,果不其然。皇叔,您身子可好些了?您说您傻便罢了,怎地还染上了梦游之症?”
李怡傻笑一声,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打开一看,顿时气得将食盒狠狠摔了出去,怒道:“李湛!”
“皇叔,您别看这乌龟模样丑陋,但它聪慧过人。我已与皇上精心饲养许久,可在平日里陪皇叔解闷。” 南希反应极为敏捷,飞身稳稳接住那摔出去的食盒,而后轻盈落地,笑语盈盈地说。
“怡想要你陪着解闷。”李怡言罢,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将脸缓缓逼近,一字一顿地说道。
“皇叔,我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她身形灵动,如泥鳅一般,轻巧地滑离了李怡的臂弯,转身走了。
那只乌龟,李怡悉心饲养了许多年,直至人生的最后岁月。彼时,李怡常常望着那龟,喃喃自语:“朕扫平了南诏,你可欢喜?” 然除了那只乌龟,所剩唯有残缺不全的回忆。此皆为后话,暂且不提。
自那之后,每逢李湛打马球,总会差人唤上李怡。而后在众人面前拿李怡当笑柄,肆意调侃。他夜半抓狐狸时,也是如此。一日,二人寻至一处无人之地,李怡半开玩笑地问:“你为何突发奇想,开始抓狐狸?” 李湛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在骊山行宫,朕与南希亲昵,突然窜出一只狐狸,坏了朕的好事。故而朕发誓,定要将狐狸赶尽杀绝。”
“将来有一天,你是不是也打算将怡赶尽杀绝?”李怡半开玩笑地问。
“皇叔,若你说的是皇位,你若喜爱,拿去便是。朕不会与你计较。”
“湛儿,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普儿考虑一二。”
“皇叔,你当真对朕无半分在意之情?哪怕是一点点!”
“你想让怡怎么回答?湛儿,怡是你皇叔,亲皇叔。”
“那你为何收下朕所赠的乌龟?”
“怡明日便将其送还。”
李怡竟一时忘了君臣之礼,径自以 “怡” 自称起来。就连小欢子也私下议论,说李怡近来恃宠而骄,行事愈发无状。
“皇叔,如果,我说如果我是个女孩子,你是否会钟情于我?”皇上亦难得地不再以 “朕” 自称,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与忐忑。
一念及此,他竟抬手扣住李湛的脖颈,而后在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啵!”
亲完了,李怡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心下暗忖,自己大抵已然疯癫。
李湛眼中瞬间涌起惊涛骇浪,仿佛能将李怡给彻底吞没。
李怡见状,本能地向后撤身,然心却随着李湛眼神的变幻而被紧紧揪住。最后,随着李湛的瞬间靠近,李怡认命般地闭上了双眼。
那小子仿若得了莫大的鼓舞,遂肆无忌惮地欺身而上。李怡本就个头较他矮小,此刻二人这般坐着,更是显得比他矮了大半截。他紧紧扣住李怡的后脑勺,夕阳的余晖洒在李怡的脸上,双颊滚烫如火烧。李湛的那个吻霸道而炽热,瞬间席卷了李怡的所有理智。只听李湛喃喃道:“皇叔,仅此一次,权当朕是喝醉了酒,发了癫。”
恍惚迷离之间,似有旁人靠近。刹那间,李怡的双唇重获自由,他躺在地草丛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拼命呼吸着新鲜空气,恰似那险些溺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