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奈娜低头看了看表，分针和秒针恰好重合。夏令时的晚上七点天还没黑，暖黄的路灯却早早亮起，像悬挂在白昼的薄月，近乎透明又没有存在感，只能被人遗忘在天幕边缘。
美食街熙熙攘攘，平时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此刻解开领带、挽起袖子，穿梭在霓虹店铺间寻觅美食。她在一家居酒屋的招牌下驻足片刻便弯腰掀开布帘，门扉轻启的瞬间，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酒味扑面而来——
坐在近门吧台的男人正猫着腰低头吃饭，他穿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黑色卫衣，末端漂成金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扎在脑后，听见声音孤爪研磨鼓着腮帮子回过头：
“娜娜？来了啊。”
“好久不见了，研磨。”她微笑颔首，换上待客拖鞋在他身旁落座：“不好意思，工作出了点差错，不得不拖延时间。”
“没事，我先填饱肚子。”时隔多年他待人接物的态度依旧如儿时般丝毫未变，研磨又舀了勺饭塞进嘴里，两眼发光地说“福永做的西班牙海鲜炒饭也太好吃了，简直惊艳！”
闻言那个短眉毛的兼职生笑眯眯地点点头，给新客端上份无名小菜，奈娜对他微微欠身道“也请给我做一份那个吧，还有青苹果嗨棒，谢谢。”
然后她坐下长吁一口气：“第五十五次。”
“嗯？什么？”
“我今天的鞠躬次数。”奈娜灌了口白水，闭眼活动了下僵化的肩颈“好羡慕你啊，自己当老板不用整天点头哈腰的。”
这种像中年大叔似的对话是怎么回事，她才工作多久啊？孤爪研磨抿了口茶水说“我忙起来也要通宵的，而且外交官听上去很体面哎。”
“…只是助理而已，差远了。”她摇了摇头“你呢？最近都没空看你的直播了，还在打之前那个游戏吗？”
“早就通关了哦，别小瞧我啊～”他翻开手机截图，一连串的录屏里却忽现颗橘子头。奈娜拉长音欸了声，问道：“你还在跟日向选手打排球吗？好厉害啊！”
“唔…只是活动下身体吧。”而且他的爱好完全不能跟职业选手比了，季奈娜似乎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不免惆怅道：“当时没能去看你的全国赛真的很可惜呢。”
害怕出风头的研磨也走上了国家级的赛场，儿时内向又寡言的他因为排球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凭借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坚持到了最后。她至今仍为没有亲眼见证感到遗憾。
“来了！全国大赛选手‘炒’（超）能打的海鲜炒饭，快尝尝！”①
“…啊？”谐音梗？好冷，他是搞笑艺人吗？
福永招平掀开锅盖，白雾“腾”地窜出来：月牙状嫩粉色的虾仁蜷在琥珀般泛着油光的米饭里，蒜香、欧芹碎的辛香，与锅巴的焦香交织，葱花与海苔碎点缀得恰到好处。奈娜尝了一口即刻被唤醒味蕾，半眯着眼含糊道“好好吃哦～”
见状其他人都笑成了眯眯眼，研磨拿起杯子碰了碰她的酒杯缓声道“终于开心点了吧？刚才你简直像个微笑定格的机器人。”不过吃到好吃的东西时表情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奈娜闻言愣了下，掩饰般喝了口酒，细密的气泡在舌尖炸开，清甜果香裹着威士忌的浓烈，尾调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酸，像含住了一口夏日晚风。她满足地喟叹了声，脸颊染上绯红：“嗯～我今天遇到他了，好累啊……”
“拜托不要把我当情绪垃圾桶哦。”
“……真是的研磨是小气鬼！”奈娜瞪了他一眼，忿忿道“我养的三花猫也是这样，跟她说没两句就直接把爪子按我嘴上，手动闭麦。”
孤爪研磨不禁哑然失笑，托腮看她“我是小气鬼你不就是胆小鬼吗？这么多年都不敢联系那个人…好不容易见面又搞砸了吗？”
但既然对方主动出击，说明也不埋怨她吧？
“嗯…毕竟是我不打招呼就去华国读书了嘛，其实都做好被讨厌的准备了…”但夏油杰恍若无事发生的态度更令她心慌，心烦意乱的后果就是把青铜镜给摔碎了，虽然有买保险但免不了一顿臭骂……
“我觉得还好吧。NPC只能在特定范围内活动，但玩家可以探索世界，而且你现在也回来了。”研磨浅笑着安慰她，却意外地瞅见幼驯染发红的眼尾，吓得他的瞳孔像猫一样变成条竖线。
奈娜猛塞一口饭假哭道：“呜呜，研磨你一点都没变！真好……研磨猫猫也好！麻烦给我上一份无调料的虾我带回去喂猫！”
“好嘞！”
“……你才喝多少就醉了吗？”他扶额挡住别人的视线，不敢想要是有粉丝认出他该怎么办。好在居酒屋里吵吵嚷嚷的人并不少，隔壁桌的大叔大声抱怨着税金，这一幕好似已经变成了流水线般的景色。
“要我送你回家吗？”酒足饭饱后，研磨无奈地问。
“不用啦！才喝这点不至于。”奈娜摆了摆手，打了个呵欠“你要好好吃饭睡觉哦研磨，我们下次再喝～”说罢她独自拎着给三花猫打包的猎物游荡回家。
夏天的晚风吹散了白日积攒的闷热，柏油路像块凉下来的铁板，奈娜漫步回到公寓，把钥匙插进门锁的瞬间却微妙地感觉到不对——她记得她出门反锁了啊？
谁这么不长眼摸到咒术师家里来？奈娜拧眉握住冰凉的门把慢慢推开门，客厅一片漆黑，空气里却漂浮着若有若无的尼古丁味道，即使打开门窗气味仍挥之不去。目光扫过客厅，沙发处蜷缩着一团浓重的黑影。月光从纱帘缝隙漏进来给他渡上银边，勾勒出垂落的手臂与微弓的脊背。
如墨般的长发散在靠背上，半数扎成个丸子，浓重的咒力残秽却几乎霸占了整个室内，来者是谁便呼之欲出了。奈娜默默站定一会，打开玄关灯慢吞吞地说：“擅闯民宅可是非法入侵哦…”
她在弯腰换鞋时冷不丁瞧见摆在玄关柜上的相片，最前排的是她那年生日和同期们的合照，两个女生挨在一起亲密地比心，挺拔的少年们一左一右俯身贴近，笑脸盈盈。而摆在后头稍大些的是一张毕业照，可以明显看出是从合照上截下来的。
相框似乎被人拿起来仔细端详过，玻璃表面被珍重地拭去浮尘：穿着宝蓝色硕士服的季奈娜侧身而坐面朝镜头，笑容沉静。她手心轻握烫金纪念卷轴，学士帽上的流苏顺着帽檐自然垂落。肩头却搭着个男性的手掌，男人伫立在她身旁，照片只截出一块带有暗纹的长袍。
夏油杰倏然点亮了盏台灯，他半张脸隐于黑暗里，眉眼间满是阴翳，那透着金褐色的眼眸定定地望向奈娜：“因为想问清楚，所以不请自来了，不想见我的话直说就好了。”
……感觉如果说出否定的答案的话，会有很糟糕的事发生呢——但她也确实因为苦肉计的事在生闷气，杰能理解她的立场吗？
奈娜嘴唇微微翕动终是沉默着把自己摔进沙发里，这时她才看清男人怀中窝着一只肉松面包，他纯黑的T恤就要被猫毛弄成渐变色了。而已经变成猪咪的三花猫看见主人也不示好，只是换了个朝向继续睡觉。
“你这小没良心的…”她忍不住伸手撸了一把，因为手上的动作两人间的距离贴得很近，她还能嗅到杰衣襟上烟草的味道。很难形容在他们交换眼光的一霎间，彼此内心的微妙，好似突然回到了学生时代，年轻的咒术师在祓除咒灵的路上相互依偎、对视。
奈娜常常能想起这些时刻：
在背书背到要呕吐的时候；
在查分前合起双掌祈祷时；
在每个熬到凌晨的夜晚合眼之前；
……
她想起夏油杰，也想起那个绝版的夏天，思念像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整片天空。可她依旧无法将自己的真心宣之于口…结果倒头来她还是没有半点长劲啊，阿嬷。
奈娜用指尖划过他脸庞轮廓，指腹悬空在皮肤上半寸描摹过杰的眉骨、高挑的鼻梁和薄唇。忽深忽浅的呼吸彼此交错，连眼睫都为此轻颤。最后掌心悬在他脸侧却迟迟不敢落下，直到指尖发抖…她闭了闭眼想狠心拉开距离，手掌却被夏油杰蓦地抓住贴在他侧脸上：
“你在怕什么？娜娜。”唇瓣轻轻蹭过她的掌心，他终于忍不住反客为主“还是说在生我的气？”
“……有一点吧，你没必要故意弄伤自己，我躲得开的。”而且还弄坏了任务目标，她刚撇开视线却被掐着下巴转过来正面对他。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青睐呢？”夏油杰捉起一缕青丝塞进奈娜手里“你喜欢我的头发吧？还喜欢那个说咒术师是为了保护非咒术师的少年？都可以——告诉我吧，你为什么要离开？”
“别再说没有意义了…对我来说意义深重。”他的尾音浅淡如蚊音。
——为了复仇，她别无所求。奈娜却忽然摇了摇头笑道“抱歉，我签了保密协议的，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也没必要演戏，盘星教主，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敛财、收服咒灵、跻身咒术界与御三家抗衡……这都没什么，她没有资格评判杰。他来时走了很长的路，以后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没必要在她面前装作悲天悯人的佛子。
他们都已长大成人，各有立场，不可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把腐肉蛆虫埋在花坛三尺之下，自顾自地欣赏娇艳欲滴的玫瑰了。
“…但你也不舍得推开我不是吗？”夏油杰急促地深呼吸了几回，紧紧握住她的手就像抓住水上浮冰“娜娜，我好想你……”
他曾拥有一切，也失去一切，他的绝望重如磐石、无人回应，像沉入海底的锚周身生出锈迹，不见天光。
眼睑忽然被轻轻碰了碰，奈娜拭去杰眼角的零星泪光，忽然叹了口气。杰没能见证她的毕业典礼，她又何尝不是错过了对方的十年呢？这时半挂三花猫起身踩过他们的腿离开，于是两人顺水推舟地拥抱在一起，短暂抛却了世俗种种。
“我也很想你…”奈娜轻声说道，字眼化作吐息钻进他的耳朵里。话音刚落她就被捏着后颈咬住唇瓣，这个阔别已久的拥吻来势汹汹——天旋地转的一瞬，夏油杰用潮水决堤似的吻将她淹没，不可言说的爱语辗转在唇齿间一并吞下，奈娜感觉自己像狂风中飘摇的烛火，在熄灭前夕选择与风共舞。
爱一旦发芽就不会凭空消失，它在漫长的孤独里生根扎进泥土，根须是思念织成的网，幸而蓬勃比枯萎更先来访。
“…这是什么？”夏油杰忽而一顿，指尖掠过奈娜心口处的伤疤，像一汪枯竭的血色深谭。骤然中断使她不满地哼唧了几声，无奈道“没什么，别管了……”
“明明上午你还好好的”没想到他紧紧抓着不放，奈娜只好无奈地坦白“我又不是硝子…姜太公令是有代价的，要么减去阳寿，要么以伤养伤……”
“你…！”杰还没来得及质问就被她以吻封缄，步步紧逼，像露出獠牙的野兽，在一场颠倒靡乱的爱中大快朵颐。很快他便迷失在灼热高温里，甘之如饴般坠入无尽的潮。
夜凉如水，也许在理智回笼前他们尚可以酩酊大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