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盛言没抬头,鼻子比眼睛先知道答案,那股似有若无的味道飘进鼻腔,很快将他周遭的空气侵占干净。
他从旁边拿过一只新酒杯,顾自倒酒,透明的伏特加晃进玻璃杯,浇在冰块上,飞溅到手心。
很凉。
林砚周坐到旁边,很意外地没有与他搭话,两人就这么一杯接一杯地喝,沉默不语,比赛似地灌自己酒,酒保在吧台后擦玻璃杯,眼神怪异,又不敢乱瞟,也不好问两位客人有什么事,一个玻璃杯反反复复擦了五遍。
眼睁睁见那瓶伏特加被两人快要喝完。
一个人影突然撞上来,林砚周身形一晃,放下酒杯,侧过头,目光沉冷落下。
是位女孩,她穿了条很短的裙子,但动作却犹豫摇摆,显然不太熟练,见撞了人,连话都说不清:“对……对不起,先,先生……抱歉抱歉。”
许盛言猜,她大概之前不是干这行的。
身后走来勾肩搭背几个男人,神色轻浮,在女孩身上露出的部位游走,他们见坐在这边的是林砚周,眼底微微一诧,而后立马转对那位女孩,故意戏谑道:“你是谁带来的女仔,敢来碰你二哥的瓷?”
说完,几人调笑般哈哈笑起来,打头那人走上前,朝林砚周恭敬的问好,报上自己的家门,圈内小一点的都跟着林家辈分,叫林砚周一声二哥。
林砚周全程没什么表情,自然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见那人说话。
直到男人不知怎么就把那女孩推了过来,拉到林砚周跟前,殷切万分。
许盛言一眼看出了那个动作的含义。
男人靠近朝林砚周说话,他撑在吧台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男人见状识趣地保持开半步距离,即便很小声,许盛言坐在这头,仍旧听到了对话内容。
“……没碰过,今天刚……”
“大学生……”
许盛言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身后的骰桌上还有位模范代表,哪怕背着身,隔着灯光氛围乐,他依旧听到了张生斌爽朗风流的笑声。
彩灯降下花花绿绿的光,落在许盛言脸侧,界限分明。
许盛言喝完这杯酒,就打算走人了。
他把空酒杯推到台后,转身时就看到了女孩投过来的目光,她还不算太笨,或许是察觉到许盛言始终置身事外的态度,对此事毫不在意,便下定决定想要赌一把,看许盛言没有回避她的眼神,她当即大着胆子走过来,拉住了许盛言的袖口。
“哟,Cherry,这是干什么?”男人声调怪声怪气,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许盛言身上。
包括林砚周。
许盛言往人床上送过许多人,男男女女,样貌出挑,性格有差,但无一例外,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懂行业规矩,自己不愿抽身的。
能干进他们这个场子的人,不是普通风俗业能接触到的级别。
赚的钱,都是寻常人想象不到的翻倍,鸟为食亡,都是个人谋生手段。
他不认可,但也只能被迫参与这场游戏,许盛言尊重每一个人的人生选择,路都是自己走的,凡事皆有代价。
但他有一个绝不动摇的原则。
逼良为娼。
这是他为人处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清净地,也是他用来提醒自己,决不能湿鞋,决不能堕落的警告。
许盛言去观察几人的反应,林砚周始终没发表意见,从头到尾作壁上观,猜不透他的想法。
“你哪位?”打头的男子瞥过来,语气不善,看向许盛言的目光奇异,落在他脸上时微微一顿,又在他和林砚周之间来回观察。
并未察觉端倪。
身后的小弟凑到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听后,他神色一转,笑道:“哦,原来是许先生,你不常走动,我都没认出。”
“好耐冇见。”
直到这时,许盛言才隐约想起这人身份,何家二房长子,家里做运输的。
之前和许盛言手里的港口有过些交际,但只是在助理嘴里浅浅听到过,没太放在心上,最近好像是攀上了一位船舶司的大佬,怪不得敢在这种场合拿乔。
久不发言的林砚周,却在此时开口:“你见个屁。”
“……”
一句话让几人间气氛局促。
何家的端起酒杯,赔笑:“是我没眼力了。”
许盛言不愿与这人多费口舌,留在这儿他心烦意乱,当即便开门见山:“人我带走了,各位随意。”
他绅士拉过女孩,刚动身要走,就被拦住,何家公子朝他一笑:“许先生,人是我带给林先生的,你这样,未免不太义气。”
“你喜欢这款,我等下给你送个新的?”
不知这句话哪里刺激到他,许盛言少见地眉棱挑起,是平日里从未出现过的凌厉,镜框后的那双眼顿时气势压人。
林砚周表情突然微妙起来。
“***!”
几人面容一惊。
许盛言破天荒骂了人,这句粤语,就连何家的都觉得脏得过分了,嘴角微抖,强压怒火:“你想抢人?”
话音刚落,两位小弟直接把身后的路围堵,许盛言面容镇定,把小姑娘揽到身后挡住,她捏着许盛言衣角,整个人都在颤。
两方对峙,场面一触即发。
啪一声,玻璃碎裂。
众人纷纷回首,见林砚周姿态随意地靠在吧台旁,勾起唇角:“sorry,手滑。”
他脚边,是刚刚喝过的那只玻璃杯,四分五裂摊在地上,混在冰渣里。
许盛言不明白他此举动目的,尽量语气平和地说:“你们慢聊,我先回。”
林砚周突然跨下来,大步走到他身旁:“你开车了?回,怎么回?”
他说话时,故意靠离很近,几乎已经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许盛言避开他目光:“我打车。”
“我送你。”林砚周快速道。
何家的和另外几人,此刻已然说不出的震惊。
这次,没人再敢拦路,许盛言将女孩带出了场子,走出几步之外,林砚周突然回头,朝身后几人一瞥,幽而深,是一种赤裸裸的警告,短短一瞬,却令何家的不寒而栗,瞬觉背后发麻。
包厢外,女孩不停朝许盛言鞠躬,晃动的次数快让他眼花,本就因酒精催动的,当即有点晕乎乎,他将人扶起,并没有长篇大论地说教,关怀几句后便叫服务生把人送出去。
林砚周在一旁,略微奇怪:“你就这样让她走了?”
许盛言道:“我帮她也不是为那种事。”
“我不是说这个。”林砚周笑,“这种小姑娘涉世未深,容易被煽动,不提醒几句保不齐下次还来。”
许盛言摇头:“不会有下次,今晚的教训,足够她回去想清楚。”
林砚周打量他片刻,察觉道:“你很了解?”
被逮住了话头,许盛言没再想着怎么解释洗清,他也不觉得这种事需要被宽宏大量与理解,成年人之间还玩纯情男大那一套,就没意思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林砚周听到这句话,心底莫名不爽,他蹙起眉眼,目光变得很沉:“许盛言,故意激我?”
许盛言却收了话头,释然般吸气,摇摇头,无所谓道:“没什么,我走了。”
他不太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过多深入纠结,尤其是他和林砚周之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关系,执着过分,显得他像个患得患失的怨男。
不该有这种误会。
许盛言缓慢转身,一双手猛将他按回,眼前天旋地转,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林砚周狠狠抵在了走廊墙上,抬脚架在他双腿|间,姿势放浪。
“你干什么!”许盛言低吼道,尝试动了几下,发现连手都被他扣住,锢死,“你想明天又上报纸头版吗!放开我林砚周。”
凌厉的五官此刻与他仅有咫尺之距,他清晰看到林砚周眼神每一寸变化,眸底暗流涌动的情绪,愈演愈烈,许盛言不懂,生气的为什么是他。
他有什么理由生气。
明明什么都做了,明明事实摆在眼前,他已经装作不知道,不在意,不过问,还要他怎么做。
真是糟透了的一晚。
许盛言哑着声,妥协道:“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很好看?”
林砚周手肘抵在他胸前,反问:“不好看么?”
空气僵持了几秒。
“……包顶劲。”
林砚周听到这句,眼神顿时变得微妙起来,他打量眼前人片刻,反复品读这句话,看着他眉心微拧:“你真的很爱用粤语骂人。”
许盛言偏移过眼神,不回应他。
“许盛言。”他突然叫名字,“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
“吃醋的小怨妇。”
许盛言语塞:“你……”
“诶……”林砚周把手指放到他将要说话的嘴唇上,他方才喝了酒,还有些润,林砚周转过指腹,故意贴上去,轻轻摩挲。
许盛言如惊弓之鸟,侧过脸,手指擦过他脸侧,还不经意刮过一点耳根,如火柴划燃心尖,烧得转瞬即逝。
他抬眸,盯着对方:“林砚周,你疯够了吗?”
林砚周却状似善解人意地摇起头:“这不怪我,明明我摸不到那么多的。”他眼眸冷淡地垂下,凑近:“有时候躲,也不见得是好事。”
“你说对么?”
许盛言始终不与他直视,仿佛面前的是什么照妖镜,看过一眼,他便要原形毕露。
林砚周松了手上的力半分,给过他喘息空间,收起方才风流的纨绔模样,语气认真起来:“你要解释的话,我可以讲。”
“只要你开口,只要你问。”他声音很低,落在许盛言耳边,酥酥痒痒,正色到令人心动,“你问我,好不好?”
怀里人不再如方才那般抗拒,呼吸落地间,他几乎确定了一个事实——许盛言动摇了。
这个世界上,能够让许盛言一次次纵容,一次次默许越界的人很少,从前,他可以把一切偏心当做是许盛言愧疚的补偿,但偿还总是有个限度的,恃宠而骄过头,就会自食其果。
但许盛言永远不会责难,他永远能在许盛言那里,得到终身豁免权。
他永远,精准无误,拿捏许盛言心软之处。
他太爱林砚周,正如林砚周爱他那般,没有一点办法。
“二位——”一声爽朗男声,打断场面,“好戏啊。”
走廊里,张生斌带着酒气,站在两人五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