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迅速扩大,船身骤然下沉,支撑不住地向一方侧去!
“呀!有船翻了!”岸边浆洗衣服的妇女看到,喊着,“那是哪家的船?”
“里边儿有人不,快去瞧瞧,嗳,出来了……”
只见那画舫在彻底翻过去前,几道身影灵巧飞出,像是一群遭驱受惊的水鸟,四散周围。
看热闹的笑道:“原是几位小仙君嘞。”
晏困柳臂上一紧,被扯起来,脚尖擦着水面,眼前一转,已然平稳落地立在附近船头之上。
仇欺雨松开他,转对身后目瞪口呆的小童道:“打扰,船翻了,借坐一会儿。”
“哦、哦,好……”小童手里还拿着划水的木篙,他缩缩脖子,局促转身钻进船舱,喊道,“爹!有人飞过来了……”
晏困柳则十分随遇而安地坐了下来,扒着船沿望那河中翻掉的画舫,便看到两个脑袋破出水面。
萧广白呸呸两声吐出水草,狼狈得不行,转头看到旁边的项昭冒头,头上还顶着一片新鲜荷叶,脸黑如炭。他霎时忍俊不禁地扑哧一声。
“你笑你老子呢……”项昭扭头,一把拽住人气道,“让你折腾,船翻了,这下好了!”
临船翻前两人还纠缠在一块,谁也不率先撒手,直接齐齐落水,船中其他人皆跑路,落到实地,滴水未沾。
“诶,是师姐!”萧广白当场出卖指认,“大师姐把船拍裂了!”
项昭不管:“你骗谁呢,我明明见你一脚踢到舱上了……”
“真不是我!咕噜——”
两个冤家又扭在一块,水花翻溅,惊得旁边鸭鹅骂咧咧地往岸上跑。
另一只船上,温雪蝉的向来清冷淡然的面上闪过赧然,握拳轻咳:“没收住劲儿,得罪,这船——”
穆凉玉摇头:“无事,也正好到菱渚了,回头再寻只新的便是。”
“那边的小仙君们,不要打哩,”岸边一位姑娘吆喝着,嗓音清透口音软绵,“要不要来些甜碗子吃,清甜爽口的嘞,消消火。”
晏困柳转头伸手,积极应道:“姐姐,我要!”
仇欺雨闻声看过去,岸边石砖上,姑娘前面支了个小摊,衣袖打着块补丁。
“好,”姑娘笑两声,“不过我可不是姐姐咯,娃都乱跑了。”
“哪有,姐姐你瞧着还年轻呢,”晏困柳听着那吴侬软语,眉眼弯起,“你声音可真好听。”
“诶呀,小俊郎君,你这嘴比甜碗子还甜。”姑娘被夸得容光焕发,招手道,“来,上来,这碗送你吃。”
晏困柳拉过仇欺雨:“姐姐,我旁边这位也俊得很,就嘴不太甜,送不送他呀?”
姑娘乐呵呵点头:“来,来,都给。”
“姐姐大气——”
须臾后,几人都上了岸,晏困柳捧着甜碗子,唇红眼亮地咬着勺,笑盈盈地和人说得有来有往,领几位神仙界的公子小姐往摊前一站,就是个再显眼不过的活招牌。不消一会儿,就引得好些姑娘向这边凑来,大半桶冰转眼便卖空了。
项昭坐在下方石阶上,拧了两把湿透衣摆,挑掉上面的水草浮萍扔到旁边的萧广白身上,才臭脸捏了个清洁诀。
“如今正是夏节啊……”温雪蝉看着石板桥上热闹的人。
“师姐。”
她回头:“嗯?”
晏困柳拿着朵嫩绿的小花走过来,念叨着:“来,脚麻脚麻,头上戴朵枣花……”
温雪蝉有些疑惑,但还配合微微低头:“这是什么。”
“枣花,”晏困柳于她鬓间别好了那朵小花,“方才那位姐姐送我的,说是这边夏节的习俗呢,女儿家带一朵就辟了邪啦。”
温雪蝉眉眼软了软,闪着细微笑意:“多谢。”
这时,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过来,两只眼结着一层灰白的翳,轻轻挪动似在尝试看清,颤巍巍道:“你、是那位神女不是?”
温雪蝉顿了顿,还未及应,就见那老者兀然跪下,声泪俱下:
“神女大人,求您救救我家妞儿。”
温雪蝉连忙扶住:“且慢,老人家您——”
“我家妞儿自从去了镇东头那处林中,已疯了整整半月,水米不进,瘦得不成样子,日日朝着东方跪拜,念叨什么福极无上,魂向……”
最后两字模糊不清,温雪蝉神色一凝:“什么?”
老者摇首,只道:“求您救救她,救救她罢……”
*
晏困柳百无聊赖地坐在椅中,透过支着的窗看向外面,袖中瓦猫溜出来,在这酒楼转了一圈,便跳回桌上,过来扑他的手。
其余人皆去探那密林,只留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拿着只通灵纸鹤,待在原地,等人归来。
不久,日落夜深,跑堂的便过来去了撑杆,阖上窗,店家摇着扇,端了碗汤圆子来,和善道:“公子坐累了罢,要不喝完这碗去楼上歇歇?”
账房先生在柜台后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大堂零散坐着几个人,冷清了不少,晏困柳:“还好,多谢。”
“嗨,小事,你那师姐师兄们不也是去为这镇子除魔了嘛,”店家坐下摇扇,扇得脂粉香气乱飘,她探头打听道,“诶,你们神仙界可有些灵丹妙药什么的,能让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
晏困柳失笑:“我不知,应是很少见的。”
修行之人只靠修炼来提升寿命上限,但依旧会老会死,除非渡劫飞升,一跃成了神仙。
——不过哪怕是神仙,也终有陨落的一天罢。
“也是。之前那什么道观称顺心如意,我许了这么个愿,眼上还是多了褶子,”店家摸摸眼角,叹息,“可惜那家的小妞儿,真信了邪,诚心跑去那没人林子找什么还魂草,这下可遭了大罪。”
晏困柳搅着圆子,疑惑:“还魂草?”
店家点点头:“小妞从那观里求来的指示,这个更神呢,说是能起死回生嘞。”
“她要拿那还魂草救谁?”
“这我也不清楚,”店家扇子敲了敲手心,“不过我猜啊,应是她那死胎。”
这镇子的人都知道,黄小妞不知同哪个狂徒私通,未婚便大了肚子,生下来的孩子还是个天生痨病的,没活过几日就夭折了。
“从没了那孩子起,这人就有点不对劲了,如今……”店家说着,不禁摇首,“罢了,也是可怜,就小妞儿看男人的眼光太差,那贱男人不知跑到那逍遥去了。”
店家在这镇子开酒楼,人流来往,她也是个好信儿的人,手里消息灵通得很,见眼前小公子没架子好说话,长得还赏心悦目,镇里那豆腐西施都没这人水灵,她爱看得不行,便从镇西头讲到东头,说了个酣畅淋漓。
晏困柳听得入神,碗里的圆子不知不觉见底,直到有人喊道:
“林娘,别唠啦,该看账了。”
店家意犹未尽地收了话头:“行,这就来。公子有什么要的,喊人就行啊。”
“……嗯。”
晏困柳迟钝地点下头,这才觉得头晕,心跳声膨到了耳膜里。
他顿了顿,看向碗中剩了两三个的圆子,心生不妙,问道:
“打扰,这是什么圆子?”
“啊,”匆匆路过的小厮止住脚,瞟了眼桌上,“这是本店招牌,酒酿圆子。”
“……”
坏了。
他来时在楼上换了身衣服,忘了拿药。
晏困柳抬手撑着头,呼吸渐紧,瓦猫叫了声,脑袋蹭上他的小臂,铜黄的眼珠转过来,盯着他。
他缓过一阵晕,扶住桌沿,想站起再喊人,脚却率先一软。
这刹那,腰间突然横上一道稳健力量,将他捞住。
裴无心没料到甫一踏进酒楼便见这危险一幕,反应过来时臂间,他垂眼便能看到乌发中冒出的红耳尖,一只浸汗的手忽地抓住他的袖子,喘息道:“多谢,帮我去二楼拿下药……就在榻上那件外袍下面,你翻一翻,是一个小盒子……”
裴无心鼻翼轻动,顿了顿:
“好。”
一时间,说着好的裴无心仿佛被割成两半,一半清醒无比,另一半念头纷杂,被强行挤压进一个再狭小不过的匣子中。
……他闻到了。香气。还有不禁一握的腰身,太瘦了,可瞧过去又很好看。
裴无心不知自己怎么上楼的,亦不知怎么下来的,他未曾停留,但楼上房间的每处角落都映在了他的眼底,久久未消散。
其实厢房摆设都相差不多,唯一不过榻上散落着青年晌午才穿过的衣裳,绶带垂到地上,香囊玉佩静静地躺在一旁,陷入稍显粗糙的床褥中。
手上残留擦过它们时的柔软触感。同摸向青年脉搏时的温热重叠,细微鼓动着,能烫了鉴心池最寒的水。
酒酿圆子的醪糟连小孩尝了都难醉,喝下一小碗吃了药便不是大问题。
晏困柳趴在桌上,似是嘀咕一句没事,撑着问了句:“其他人呢?”
“他们在路上。”
黄小妞魔怔已解,但人经此磨难身体元气大伤,可撑多久难说。至于其余人本就分了密林道观两路,裴无心因将外袍披给了当时衣衫褴褛的小妞,回来得早了一步。
晏困柳很轻地嗯了声,下巴垫在胳膊上,眼睫沉沉阖上,于酒韵颊侧蒙上两扇阴影,呼吸逐渐均匀。
“……”
窗外隐有蛐蛐鸣叫,桌上烛光摇曳,裴无心坐在此处,静静看着对面毫无防备的人,自脊骨第三节无声刺痛。
他素来不敢对上那双天生含情的眼,自论道会之后,仿佛一触便克了他写进名字的道,如今,眼前人无知无觉地陷入熟睡,他像解了某种自缚其身的禁制,目光细细描过这张面庞的每处,脑中灰旧的画面模糊闪过,却无一被唤醒。
至少,眼前这一幕会让他感到难言的庆幸。或许他方才应回来得再快些。
夜风自窗隙中钻出,打着小小的旋儿,吹拂起垂落肩上的单薄发带——这是晏困柳在路上随手买的,在回山途中他发带总用一条丢一条,所以干脆一次买了一捆,不似在巽风小院和晏府的精致,没有独特扎染或纹绣金银相饰,就普普通通、一水的素白。
裴无心眸光轻动,手指蜷了蜷,不自觉地抬起探去。
微凉发带方入指间,一道声音却兀然传来,打断这静谧氛围:
“你在做什么?”
裴净台恍若惊醒地收回手,喉结半滚,转头对上立于门口酒架前的仇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