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远身体微微颤动,抑制不住的轻咳一声,嘴边大口大口吐血,血液中夹杂着微末的碎肉,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双手死死抓着刀柄,似乎打算蓄力将佩刀抽出来。
陈家主哀嚎:“知远!你、你别动!你别动别动...太医!太医——”
嘶声裂肺的叫声震醒了屏息呆愣的众人,也让身穿诰命服,手捧丹书铁券上朝的老太太步履蹒跚的冲进殿中。
“阿远阿远...我的儿我的儿...”老太太这次强撑一口气,没有晕过去。
另一边太医对着串糖葫芦的两人颇难下手,但是躺着的那位大人穿心而过,已经凉透了,他只能冷静下来先宣告一声魏伯雷的死讯,而后准备将刀尖那部分抽出来,他满头大汗的说道:“陈世子,下官要抽刀了,请您配合...”
陈知远摇了摇头:“不必救我。”
我要去找阿摇了,我要与阿摇一同去见母亲。
想到这儿,陈知远的嘴角微微上扬。
只是,殿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笑,身边的人都在哭。
陈知远看向跪在身侧老泪纵横的祖母,如同往常般调侃的语气打趣道:“祖母,怎么又开始掉金豆豆...孙儿以后不能...不能侍奉您左右...”
他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还咧嘴露出一点牙齿,像是要做一个淘气的鬼脸的表情,但可能是说话太疼了,他只试一下就放弃了。
老太太哭的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怎么拥抱,才能不弄疼他,最后干脆扔掉传家宝丹书铁券,双手颤抖着去捧住了他血淋淋的脑袋,像他小时候那样揽进怀里轻轻抚摸,仿佛拥抱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祖母不掉金豆豆了,阿远,你永远是祖母的心肝儿,是祖母的骄傲...”
陈知远动了一下脑袋,特别小声的回了一句:“...祖母对不起…杀妻之仇不共戴天...阿摇、阿摇与我生未同衾,死可同寝...”
肩膀一沉,老太太奋力歪头,耳朵去贴近他的嘴角,也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老太太很轻很轻的恸哭出声。
很难想象,一位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头发花白的老人,还会发出这样悲戚而绝望的哭声。
殿上一片死寂。
直到太医已经成功抽出刀刃那部分,掐了一下脉,“还有一口气,快、快来人...”
太医院倾巢而出,流水的吊命神药不停的送进偏殿,明明已经下朝,还有大半官员留在了奉天殿,恒帝手一挥给诸公赐座。
陈家主失魂落魄的瘫在御椅上,久久未发一言。
郑一舟和王驰也坐在不远处,要不是地板上的血迹还在清理,空气中还能嗅到血腥味,他们都要以为这是一场梦了。
怎地就走到了这一步?!一剑两命。
陈三枝在云城到底发生了什么?魏伯雷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发展至此?
越来越多的谜团涌现。
同样觉得有必要好好调查一番的还有恒帝,他在御书房招来影卫统领,让他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调查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
影卫出动了不少人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慈宁宫,慕太后失力跌坐在大榻上,嘴里一直喃喃道:“哀家怎么也想不到...哀家没想让他死。”
坐在她对面的国舅爷慕成宏放下茶杯,“如今说什么也迟了,谁能想到他会心存死志...所以伯雷到底做了什么?”
慕太后有些冤枉道:“哀家也不知道...哎,小妹膝下就这么一个嫡子,这...哀家怎样与她交代?”
慕成宏长叹一口气:“我们今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人救回来没什么说的,可要是...哎,九成难救回来了,太后可想好了要怎么与陈家交代吗?”
慕太后一瞪眼,“哀家与陈家交代什么?一命换了一命,哀家不也痛失唯一的外甥!”
慕成宏无奈道:“您心中清楚,陈家折的不只是继承人、嫡子那样简单,是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啊!”
慕太后被戳破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羞恼道:“谁能想到还能出这么一支奇葩,那个世家不是家大业大子嗣丰盛...”
嗔怪完,兄妹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个什么主意。
慕太后只能让身边的大宫女开了她的私库,差人把珍藏的神药都送去偏殿。
今日,无论是友人还是敌人,无一不盼望诸天神佛保佑,留陈世子一命。
毕竟第一世家倘若根基动荡...
大胤内忧外患之际,实在无力承受更多更剧烈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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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侍女再次轻手轻脚进来续灯,榻榻米上小歇的康宁大长公主翻了个身子,“琴韵,几时了?”
“殿下,已经是寅时?了。”
叶康宁坐起身,琴韵为她披上斗篷,“殿下,您要回房间吗?”
“不了,星德和星厚也没有回来吗?”
琴韵点了下头,“国公爷父子三人都没有回来呢,不过倒是从宫中传来消息,说人没死但也没活,就那样吊了一口气。”
叶康宁叹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回忆道:“说起那位陈世子,幼时与我们家囡囡还有过一场关系呢。”
琴韵听到囡囡两字,不由得暗中捏紧了衣角,同样轻声接话道:“瞧奴婢这记性,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叶康宁嘴角带了一丝笑意:“囡囡那时才两岁多一点,尚不记事,星德呀,非要抱着她去陈家宴席上炫耀,结果那天闹出了毒害陈世子的丑事,囡囡灵性的很,那个谋害嫡子的贱妇抱过她,可能因此吓到了,回来就大病一场,说来也怪,自那之后,囡囡身上只要一出汗,药香扑鼻,我们刚开始还以为囡囡是被药材腌入味了。”
琴韵看着她的笑容,心中酸涩不已,但她还是打起精神,面上不动声色的接话:“奴婢记起来了,小公爷因此还挨了一顿家法。”
“可不是。”叶康宁笑着笑着眼中便有了泪意,只要想起她丢失的幼女,就仿佛在心中插|入了一把利剑,在血肉中转动,千刀万剐的痛楚也不过如此了。
“殿下,您眼睛不好,可不能再掉眼泪了。”琴韵拿着手帕擦掉她眼角湿润,“您安心,小郡主一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活得好着呢,就等着有一日缘分一线牵,得以团聚。”
叶康宁点了下头,轻声嗯了一声。
这时,门外传来一行脚步声,想必是国公爷父子三人回府了,琴韵可算松了口气,蹲下身为长公主穿上鞋子。
越星德是第一个看到她的人:“母亲,天色这般晚了,您的身体不好,要多休息才是。”
叶康宁受教道:“母亲知道了,肚子饿吗?我让膳房准备了宵夜,卯时?可还要去上朝?”
“不了,明日休沐,可算能休息了。”回话的是伸懒腰的二公子越星厚。
镇国公越高卓则是上前握住了叶康宁的双手,殷勤小意道:“天冷地寒,夫人莫要冻坏身体,快进屋来。”
对上越高卓,叶康宁笑容微敛,但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加上越星德的招呼,一行人进了屋子,那边琴韵已经吩咐了侍女们上宵夜,让国公爷夫妇和公子们垫下肚子再去补觉。
越星厚坐下后哈欠还没打完,就看到大哥微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眼神四处飘了一圈,气氛有点凝滞,立马会意的开□□跃气氛。
“母亲今日可是没见到,那奉天殿上,一剑两命,着实惨烈,不过看他们狗咬狗,呵呵,太后娘娘吓得直接跌坐下了呢,估计她也没想到陈世子会这么刚。”
“哦?一剑两命?”叶康宁只知道陈世子请罪自缢了,还真不知道过程。
越星厚双手齐发,比划了整个事情发生的过程。
等他兴冲冲说完,灌了一整壶茶。
气氛也好了起来,小用了宵夜后,越星德哄着母亲先去歇息了,越高卓有些沮丧的回自己的书房歇息。
越星厚伸了个懒腰准备回自己院子里,出了门口见大哥在月光下笔直挺立的背影问:“大哥,你怎么还不回自己院子?”
越星德沉声说了一句:“刚才听琴韵说,母亲今日又触景伤怀,提起了囡囡,可是我根本不敢告诉她,线索再次断掉了。”
一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越星厚哈欠都打不出来了,心情颇为沉重:“我有时候真的挺羡慕星流那小子,没有太多关于囡囡的记忆,不过这次的线索断掉的地方是不是也叫云城?要真是的话,那云城最近此起彼伏热闹的紧。”
“好像是同一个云城。”越星德若有所思,而后又摇头感叹道,“也许终其一生,只有这些记忆证实囡囡存在过。”
“大哥你疯了吗!不能说这种丧气话!”越星厚下意识看向四周,声音压低到极致,“囡囡肯定还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好好生活着,天地辽阔,我们找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
越星德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是我失言了,我打算得空去一趟云城看看。”
越星德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大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我。”
“好。”
大哥所承受的比他们多得多,他一定是耗费了数不清的精力和心血,找一个结果却又害怕找到一个他们承受不起的结果,所以有时候才会展露出如此平静而绝望的一瞬间。
越星厚长叹一口气,抬头望明月,心中虔诚祈祷:
嫦娥娘娘千万保佑我们一家人早日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