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在剑省立足呢?
尽管氿太源接下了这个任务,但是她始终对宋今人怀着愧疚之心,又疼惜她早死了娘母,因此一路上几乎是有求必应。
宋今人依然记得,当年她随师姐下山游玩,见到氿太源的第一面,就觉得她面孔和善而又亲切,血脉的牵引,让她不自觉地想要亲近这个人,尤其当她知道对方是自己姑姑的时候,宋今人的那颗心别提有多欢喜了。
所以她说:“乖孩子,姑姑带你去阿母老家玩一玩,好不好?”
宋今人就相信了。
一开始,她是自愿跟着氿太源走的。
氿太源是个谦谦君子,倜傥又风趣,一路上带着她好山好水地玩,好吃好喝地享乐,又喜欢一本正经地给她讲笑话,晚上则温柔而又耐心地讲故事哄她睡觉,宋今人年幼,哪里受得了这个,只觉得世上除了阿娘阿母,师母和冯仙长,就是这位姑姑对她最好了。
她真的很喜欢太源姑姑。
所以那时候也很疑惑,为什么风度翩翩,平易近人的氿太源会有一个那么讨人厌的女儿!
一开始她被带到剑省,日日跟太源姑姑一起住,日子还算好过,然而剑省族人发现氿太源徇私包庇,就不肯把宋今人交给她看管了,一甩手直接锁入了地牢。当年她八岁,颜归一大她三岁,神气却比她长了三十倍还不止,喜欢学着大人的样子,日日挺胸凸肚地来巡牢,一找着机会就变着法子挖苦她,宋今人乍从云端跌入谷底,又被这么个小丫头欺负,当然十分不爽,起先还懒得和她计较,后来她说了一句:“你阿母背叛剑省死有余辜!”宋今人自己被骂倒也还好,一听到对方骂自己母亲,当然忍不了,竖起眉毛反唇相讥,颜归一被她这么一顶嘴,自是眼睛冒火,头顶生烟,一跃而起啪啪啪甩了她三个耳光。
其实,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三个耳光还是几个耳光,因为自她意识中数到第三下,人就已经懵圈了,哪里还能清醒地数数。
宋今人出生之后便入天鼎,六岁之前闭关打熬甚是艰苦,但毕竟只是辛苦,并不曾受委屈,后来出关拜师,因为身世可怜,人又伶俐可爱,师姐师姑都是将她捧在掌心宠着,从小到大,连半句重话也没听过,就算是这回被抓,太源姑姑一路上也是对她照顾有加,被关入地牢,也只是不得自由,并不曾被审讯,就是九轮魔印,那也是后来的事了,所以,这一下突然被这疾风暴雨地被一顿掌掴,真真是出生以来未有之屈辱,世界观就这么骤然崩塌了,一时间惊怒交加,又是委屈,又是害怕,但是她生来威武不屈,越受侮辱越不肯示弱,虽然红着一双眼,就是不肯掉眼泪。
只心里恨恨地想,等以后长大了,学好了本事,一定要把这臭丫头摁在身下,抽她个鬼哭狼嚎,以报今日这三掌之仇!
那时候命在朝夕,全凭这一腔愤懑支撑着不至于倒下,又是年幼气盛,只觉得被打了就是顶天大的事,因此满脑子都是怨啊仇啊的,如今三十余年过去,恩怨情仇,桩桩件件,哪一遭不比这个来得轰轰烈烈,在人世这么个大染缸里洗涤了一遍,心境已然大为不同。
昔日仇怨皆如过眼云烟,这点小小的摩擦自然也就忘之身后,不必想起了。
但是旧怨可以忘怀,对于颜归一此人,宋今人却绝对生不出好感,只觉得她小小年纪便如此刻薄莽撞,长大了,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想到她如今为了母亲的性命,竟低声下气地来求自己这个叛徒之女,便觉得有些好笑,哼,照她那个性子,恐怕终归是心不甘情不愿吧。
她这气话一出,氿三苏倒有些急了。
她和宋今人一样,都是剑省后人,氿三苏的娘亲氿禹浵就是氿太源的姨妈,三百多年前,氿禹浵和其妻自剔五百年道行,离开仙省,做了一对逍遥散修,当时用的是较为和平的方式,双方都没有怨言,因此氿禹浵一家仍对剑省有着旧地之谊,氿三苏出生以后,受娘母言传身教,自然对剑省颇有感情,不像宋今人这边,牵扯着这么多复杂的恩怨情仇,就把剑省看做洪水猛兽。
氿三苏顾念着这一层关系,不忍氿太源就此殒命,但是要宋今人原谅剑省所作所为去帮氿太源治伤,对她来说又过于残忍。
眸光一暗,心里想说的话,便缩了回去。
只道:“你有怨言,那也是应该的,当初绑架你去剑省,虽然不是太源阿姊本意,但毕竟也是她亲自下的手,如果不是她,你也不用受这样折磨,这件事,是她对不起你。”
“说起来,归一也因为这些旧事,对你很是惭愧呢,不然,道门中人谁人不知你随东天祭司住在东极,她只要稍加打听,就知道你的居处,可她却不去径直寻你,反来找我,想是心有歉疚,不敢见你,所以拐弯抹角央我来从中说合。”
“当时我知道太源阿姊受此磨难,心里自是不好过,虽然我一家已经离开剑省三百多年,但是终究同源同脉,太源阿姊是我亲族姐,我也不能眼睁睁看她死。”
“但这事最终还要着落到你头上,情况就又复杂些,一来,剑省当年逼迫万世阿姊自尽,害你一家惨遭变故,太源阿姊虽没有直接动手,可她毕竟是剑省一员,岂能就此独善其身,二来太源阿姊当年将你掳去剑省,害你身中魔咒,这一桩旧案,她有不可推卸之责,第三……”
氿三苏顿了顿,继续道:“第三,二十年前那一战,你先是失去亲女,接着是大祭司离开三门,闭关不出,你遭受着这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心中定然伤痛不已,因此避世东极,连本门之事都不愿管,何况是剑省旧地呢,我知道你必然不愿意再参与俗世俗务之中,所以思来想去,始终不敢来寻你。”
“当初归一一说起这些事,我就看出她的想法,她来找我,无非要我代做中间人,请你回去救她阿母,但我考虑之下,还是拒绝了她,我和她聊了许久,又告诉她,除非你回归天鼎,不再隐世,我不会帮她做说客。”
“想是那时她在我这里碰了钉子,自己也拉不下这个脸,所以这些年一直不曾来找你……”
宋今人一边听,一边想,这时不禁问:“师姐,那太源姑姑她……”
氿三苏看出她关切的意思,心里一暖:“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这些年我虽没有进剑省看过她,但也着意打听过几番,只知道太源阿姊虽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性命之危。”
“今人,”她很认真地看着她,语气里满是真诚,“你别误会,我没有要强迫你做什么的意思,我告诉你这些,无非要你有个心理准备。”
“现在你回了天鼎,又是入了太平会,便是昭告天下你已经重整旗鼓,倘若归一知道,说不定会来找你,要你帮忙为太源阿姊治伤,到时候如果你不知内情,归一那丫头又脾气暴躁,两个人一言不合生起事来,于你们都不好,所以我把这一节告诉你,算是尽了我作为剑省旧族的一点责任,也是希望你对这些事有个了解,能够从心考虑清楚,至于帮也不帮,就全在你自己了。”
宋今人点点头:“多谢师姐相告。”
末了,氿三苏遥望天边,又语重心长添了一句:“今人,其实我们既然脱了本族,按理说就与她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况且你我出生之后便再未受剑省半分恩惠,实在不用为那些多余的俗世而烦忧,所以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你的自由,你实在不需要有什么负担的。”
宋今人笑笑:“师姐,我自己心里有数,当年阿娘阿母之祸,祸在谁人之手,我自有分辨。”
氿三苏听她这样说,话里意思其实已经有两分松动,不觉放下一颗心来,她虽然极力把自己摆在一个中立的位置,但总归希望这件事能有一个好的结局,何况太源阿姊本是个好人,遭此大劫,委实无辜。
她也不愿把太多这方面的情绪表现出现,既然说了要宋今人自己做决定,那么她就该点到为止,多说反而不妙,所以扯开了话头,继续聊起其她事。
这一聊一直到红日西沉,百鸟归巢,两人正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闻门页开合之声,一扭头,辰桂思长身玉立,扶着门框,看着她们二人。
氿三苏的眼睛瞬间湿润了,起身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止不住流泪。
辰桂思对着她张开了手,缓缓展出一个笑颜,氿三苏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是意外她的这个举动,然后辰桂思就保持着那个动作,笑意不减,这让氿三苏胸口一热,又是心酸又是感动,终于小心翼翼地投入了她的怀抱。
宋今人悄声退出院子,现在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抬头只见天边一抹夕阳,铺陈地甚是绚烂。
沈婵此刻也是沐浴在这夕阳之下,一直将巽惠棋送出门外。
因为候牛山受伤娣子初步治疗已经全部完成,之后的修养恢复阶段,已经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了,完成了任务,巽惠棋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便提出要回山。
沈婵要送她,她也没有拒绝,只是那位解鹭安解道友也一定要跟着去送,就让她有点难办了。
出了大门之后,巽惠棋对解鹭安道:“解道友,我能不能和沈道友单独说几句话。”
这话一出,解鹭安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太好看,这是要把她支走的意思?
勉强把不快压住了,心里却止不住地疑窦丛生。
这位医仙的小孙女,照理来说不该和沈婵有什么交情,看沈婵的样子,也并不是和她很熟的样子,但是作为旁观者,解鹭安却总能看出二人之间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异样气息,要分辨是什么,一时却想不出,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现在巽惠棋却突然提出要她回避,这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可是,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呢?
这些弯弯绕绕在解鹭安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遍,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她表面上依旧表现地十分从容淡定:“好,我先回去照顾师姐们,你们好好聊。”
转身的那一刻,两眼既轻而快地剜了沈婵一眼,沈婵没心没肺,竟没注意到,但巽惠棋心细,看得却是分分明明。
因此,当她把视线从解鹭安的背影里收回来时,就问沈婵:“解道友……和沈道友是什么关系?”
“啊,”沈婵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么个问题,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鹭安师姐是我的师姐啊,我们就是师姐妹的关系。”
哦,师姐妹,但称呼是鹭安师姐,并不称姓,这说明两人的关系显然很好。
巽惠棋也只是随口一问,问完又觉得无趣,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便回到了最初想说的话题。
“我单独留沈道友,是觉得不能不和你解释一下。”
“那阵子你在毛竹岭,我想我姥姥一定说了一些让你误会的话,她的那些想法在我看来亦是十分可笑,说实话,我是不认同的,我想告诉沈道友的是,无论她说了什么,还请沈道友也只当是没听过,忘了吧,以后你也不用见着我就躲了。”
沈婵被她这么直愣愣地点出,想起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也觉得有些可笑,脸一红,话也不会说了,只羞愧地一个劲点头。
然而她这干脆利落的态度,好似很想和她撇清关系的举动,又让巽惠棋那颗淡漠的心沉了沉。
她真的那么讨厌自己?
巽惠棋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她虽性子冷淡,没什么朋友,可往常接触的那些人中,哪个不是碍着她姥姥医仙的大名,而对她客气中带着三分亲近呢?偏偏这人却是畏惧中掺着九成疏离,让人摸不着头脑。
明明……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不由地咬唇问出了声:“你是不是讨厌我?”
这一句含嗔带怨,音调轻柔喑哑,入耳真有那么一丝令人揪心,沈婵抬眸,看见那清冷绝尘的面容上难掩的一丝怅惘,夹杂着半分委屈和迷茫,胸腔下的那颗心不知怎么的,竟也跟着酸酸胀胀起来。
她喃喃出声:“不……”
“你不用骗我。”
“我没有,那个……巽小医仙,”她顿了顿,改换了更加温柔的语气:“惠棋道友。”
“惠棋道友是医仙的孙女,医术高超,人又善良,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世上会有哪个瞎了眼的混账东西会讨厌你,”她嘿嘿一笑,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你看我,虽然不是什么很好的人,也不至于这双招子就当了摆设,分不清对错好歹了吧,所以啊,就请惠棋道友千万不要再折煞我了吧。”
说完,煞有介事地双手在胸前一拢,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
巽惠棋想了一想,点点头:“我懂了,所以你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