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宝冷笑道:“笑话,我一个婊子,却不知道什么是笑话!”
黄妈妈冷笑道:“姑娘如今大了,谁的话都不听了,可姑娘不要忘了,姑娘身上的一丝一线都是我给姑娘的。就是姑娘仗着的这个艳名儿也是我请先生教出来的,姑娘要是想着自己有人捧了,就想翻出亲娘的手掌心,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银宝道:“我不过这个身子是妈给的,要论起衣裳首饰,我还说得起嘴。要说名儿,叫人嘴里骂出来的好名儿,这腌臜东西没有也罢了。我早知道妈是心疼银子,妈若依了我,万事都可商量,若不然,莫说银子,连我也不过一个死字罢了。”
黄妈妈见女儿说得坚决,不由怒从心上起,骂道:“我手里经过的,比你见得还多,我倒要看看你几个头敢与我叫板。”
金花见银宝与黄妈妈渐渐说出决裂的话来,一边一个苦劝,正是气头上,谁听她说话。齐员外见闹得不像,起身拿了帽子,也不告辞,扬长的去了。
黄妈妈见走了齐员外忙撇下女儿,赶着劝齐员外留下,还思想这注银子。齐员外一言不答,出了门,坐上马车,马不停蹄的去了。
黄妈妈见走了齐员外,一团怒火烧在心头。往后头来,一径寻到银宝的房里,指着银宝劈脸骂道:“我几时作孽生下你这个孽种,老娘苦心栽培你,在你身上使多少银子,眼也不眨一下,千呵万护养得你这么大,谁知你做不上二年生意就弄了这个孽障在肚中,又要从良,这我也依了你。你明知姓柳的不中用,几次说你你都犟着不听,好容易盼来这么个财主,你油蒙了心了,三不知就把人推到门外。你如今心大了,思量我管不了你了,半夜子时捣谷,你有几个穗儿!我就洗净了眼儿看你几时嫁到姓柳的门里,你一日不出门一日是我的货!看看你也将临盆,生下孩子儿来,还是我门里吃饭营生,我就等你个把月儿,我也还等得起。”
银宝起初只不说话,听她娘说生下孩子不叫跟着走,这才急了,说道:我的孩子,凭他姓什么,也不姓这个黄字,如何是你门里的人。”
黄妈妈冷笑道:“娼门里生的人,自然得还该干这个营生,你就是从了良,你的根儿还在这烟花窝子里扎着呢。你以为从良嫁人就是好话儿,我的姐姐,那才是包公的公堂,好进难出,等你尝够了滋味儿了,你才知道我今日这番话的好儿来呢,那时不由你不求着老娘。”
银宝只是冷笑不说话,黄妈妈又指天骂地说了半天,憋着一肚子气往后头去了。王八本在后头出恭,听见外头嚷乱,吓一跳,胡乱提了裤子赶出来看,见屋中菜肴俱在,只是不见了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急忙赶到外面,听见前院喧哗,赶到前面不见了马车,问看门的小厮,知道知道齐员外去了,其余也说不清楚,急得王八只是蹦,又寻不见黄妈妈,又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又怕出什么乱子。慌忙又赶回后头屋子,依旧还是前一番光景,呆了一呆,正要出去,恰撞见黄妈妈进来。
王八慌忙问道:“我在后头茅房听见前面乱哄哄的,出来又不见一个人,齐员外如何去了,莫不是这亲事有什么不妥?”
黄妈妈恨道:“还说什么齐员外不齐员外哩,可恨恁一个大财主,凭白的就放跑了。”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与王八细细说了一回。
王八听了,半晌不言语,落后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她一心要嫁,少不得我再去柳家请一趟吧。”
黄妈妈瞪眼怒道:“上哪儿去请这尊瘟神,我虽是吃衣食饭的,还有些廉耻,牛不喝水强按头,人家不要,难道还上赶着嫁也怎的。她搅了我这场好事,这一千银子我只在她身上要!”
王八道:“如今的世道,还讲什么廉耻不廉耻的话。先见了二爷,是死是活只要他个实在话儿。儿大不中留,她是铁了心要嫁,谁也奈何不得她,娶不娶的,如今也只看柳家了。他家若不要,等她死了心,那时再劝她安心做生意才是正理儿。看看孩子也要落生,总这么不上不下的算怎么着。”
黄妈妈道:“说得轻巧,走了她一个,生意落了一大半,去哪里寻这项亏空。”
王八道:“你我还有些银子,又有她的赎身银子,不定哪里再寻一个差不多的也罢了。”
黄妈妈道:“寻一个来,还要调教些时日才能接客,靠金姐儿一个养着这么些张嘴,不是这么个话儿。”
王八道:“如今还不是靠金姐儿一个,慢慢着,也就过来了。”
不提王八和鸨子在屋中计议,金花自回到房中,心里着实有些气闷,正坐着忽然听见黄妈妈在银宝院子里嚷骂,呆愣愣坐着听了半晌,过一歇子不见有动静,才知道是黄妈妈去了。金花暗叹一口气,思量道:“我本想去宽慰她一番,因为齐员外的事,如今她连我也恼上了。我有心要与她透露消息,又怕妈妈手段,只能忍下。这时候过去,她一定以为我是看她笑话,徒惹是非。”又转念想道:“想我也是知书达理的人,若我亲生父母在世,何以流落至此,在这火坑里讨生活。银宝尚有个柳公子可依靠,我却如浮萍,游游荡荡,不知何时才有靠岸的那一天。”想一回哭一回,又不敢痛哭,怕双眼红肿叫人看出来,拿过帕子擦了眼泪,唤丫头进来,打水净面,重上了妆。
王八不敢拖,第二日又来柳宅后门等着。一连等了七八天,看看将近腊月低,柳家后门上人来人往,只不见六儿,又不敢上前打听。到了这一日,天阴得重,又刮北风,冷得人站不住。王八冷得当不得,走到茶馆里买一碗热茶挡寒,正吃着茶,忽然见六儿出来,慌忙算还了茶钱,走到六儿跟前儿先作了个揖,口中道:“给您请安。”
六儿冷不丁被人拦住,定睛一看却是王八,笑道:“寒冬腊月天,要拜年也还早些。”
王八陪笑道:“您说笑。不是小的大冷天的愿意出来走动,实在是日子不等人,看看小女就要生产,日夜盼着大爷见一面。不是小的要纠缠,实在是小女如今一口气只剩半口,一心只在大爷身上,人命关天的事,是死是活只求大爷给个准话儿。”
六儿问道:“可有书信?”
王八说道:“小女如今已起不来床了,整日以泪洗面,哪里还写得了信,只求大爷念着从前的好儿,看一眼也就罢了。”
六儿说道:“即是这样,我就去说一回,成与不成还要看大爷的意思。”
王八慌忙说道:“只要您把话带到了,小的就感激不尽。”说着,悄悄递给六儿二两银子。
六儿一笑,接过来,轻掂了掂,往袖子里一塞,笑道:“我还要去前头办事,待我回来瞅着个空儿和大爷说一声儿就是了。”又悄悄在王八耳边说道:“叫二姑娘再别使性子了,我上回多言语一声儿,嘴也给我打豁了半边。”
王八连连点头,六儿别了王八,扬长往前头去了,王八也自回去。
柳二爷自打两个铺子失火之后,思想再新开一个绸缎庄,选了许久,赁下青石街两个铺面,又让柳发带两个伙计去南边贩丝绸。柳二爷自纳了新妾,难免在色字上有些贪心,不上半年就添上许多小毛病,渐渐精力不济,把许多事情都交代给儿子延舟去办。
延舟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过过没银子的日子,锦绣堆儿里长大的人,哪里知道挣钱的难处。他是公子性儿,许多事情只讲面上好看,银子流水一样的花,全不心疼。柳发是个精细人,看少东家如此阔气,底下那群小人又都捧着,十两二十两的从不当个事儿,柳发心中发急,又知道延舟是个不容人说话的人,也不敢狠劝,十分看不过去的时候才略微说一两句儿,饶是如此,延舟也瞪了几回眼睛。柳发看不是事儿,如何还敢说,只是私底下兜揽着。人都知道二爷是个爽快人儿,是个肯撒漫使钱的主顾儿,谁不来奉承,只是不敢十分得罪柳发。
延舟掌了大权了,凡事都尽心尽力,看看将近年底,诸事妥帖,只等过了正月开张。这一日延舟在前头书房闲坐,六儿见四周无人,悄悄走上前来,将王八的话与延舟说了一遍,又额外加了许多好话。自成亲三月,延舟只是守着马氏,从来不在外头走动,猛然听见银宝的事,心下不由一动,问道:“她这些日子怎么样,你还去看过没有。”
六儿回道:“爷不吩咐,谁敢去看,说起来也是可怜,为着爷,银姑娘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一句话说得延舟笑了,说道:“你这猴儿崽子,你不去看过,你怎么知道她可怜。”
六儿强说道:“那个去处的女子有几个不可怜的,她身子又重,人不都说妇人生孩子那是在鬼门关里里转悠么,想想也知道可怜。”
延舟听了这话就不言语。
六儿趁机又将银宝如何与鸨子吵嚷,如何拒了齐员外的亲事,如何非延舟不嫁的话说了一回,延舟听了心中也有些惨然。六儿见延舟有些松动,紧赶着说道:“花儿一样的个女子,为了爷半死不活,凭爷娶不娶,爷去看看,全当是救人一命,也算是全了从前一场情义。”
延舟瞅着六儿道:“这些话你是如何知道的,莫非这又是你世事练达,揣摩出来的。”
六儿说道:“我要有这个本事还了得,实话和爷说吧,黄家的几次找我,又是哭又是说,说得话世人听了也要落泪。我就没法儿,我想着救人一命也是造化,我就与爷说了,去不去全在爷,拼着挨两鞭子值什么。”
延舟笑道:“你这个畜生,说说就挑起理儿来了,爷打了你,难道后来没有疼你。那银子并衣裳,我是给了狗不成。”
六儿笑道:“我有天大的胆子,我敢挑爷的理儿。爷心里疼我,我岂有个不知道的,不过话赶话说到这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这一回吧。”说着嘻嘻笑了。
延舟道:“去后头瞧瞧,看奶奶在家不在家。”
六儿笑道:“早上我就看见老拐套车,大奶奶和奶奶一齐坐车出门了,二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延舟笑骂道:“偏你这小崽子什么都知道。”
延舟见天阴的重,不敢骑马,坐了车往黄家来,看看到门前,六儿上前打门。“吱呀”一声,门开处一个小小厮儿探出头来,见是六儿,慌忙朝里喊道:“柳二爷来了。”
六儿骂道:“嚷嚷什么,还不过来伺候。”
那小小厮儿慌忙过来牵马,打车帘子,放脚蹬。黄妈妈正在外间坐着,听见一声喊,出来一看,正见延舟进来。见他头上戴着个帽子,正中间镶着块指头肚大小黄橙橙的一块宝石,身上穿紫织金皮袄子,外罩蓝织金短褂儿,衣领袖口一水儿的白狐毛,脚上穿粉底厚靴,风流俊俏,贵气逼人,与往日气象更是不同。
黄妈妈还未开口,先从心底里笑出来,迎上去,赶着拜了两拜,口中说道:“我的爷,您真狠的心,把人撇闪得凄凉得了不得。就是有一半句儿得罪您了,要打要骂都由着您,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姑娘年轻,脸皮薄,性子又倔,又认得几个字,行动就与人使小性儿,这都是您把她惯坏了。前头我还说,哪日爷不来了,你才真是伤心也没地儿哭去,可不就叫我言中了。这些日子您不来,她愁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稳,整日以泪洗面,身子又一日重似一日,如今瘦得只剩张皮儿裹着了。爷就是不念旁的,就为这肚里的孩子也不该几个月不来一回,叫人眼也望穿了。”
这鸨子一句一个爷的赶着叫,又是诉苦又是奉承,把延舟说得也笑了。
延舟笑道:“黄妈妈,将来没了女儿,你自家出来做生意,还愁没有银子花么。”
黄妈妈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一个老婆子,舍了一张老脸出来,也没人来买。”说着,两人一齐进屋。
黄妈妈一进门,先将底下的炭盆子捡好炭放进去三四块,用火箸子拨着烧得旺旺的,又进去后面,不一会儿端出酒菜来,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王八听见说延舟来了,也赶着来磕头。
黄妈妈笑道:“没得什么奉承二爷,粗茶淡饭,爷将就着用吧。”说着上前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延舟,说道:“二爷饮杯热酒去去寒。”延舟接过来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