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春潜意识中想这是不对的,但她暂且无法全力将自己拉回正常的水平线。
那些美妙的话,动人的邻里关系,令人期待的人或物早就化成汪洋大海将她卷入,顺其自然把她推向了前方,固然可以挣扎,但是好到极点的气氛使人眩晕,让人不甘醒来,即便脚步不清醉生梦死,像个酩酊大醉的酒鬼,也要撑着一口气往前不断地走,看到自己想看的事物。
头顶有一束昏黄的光倏然照来,刺人的光线让祢春难耐地皱了皱眉,她眯起一条缝,去辨别眼前的人是谁。光圈一层一层向外铺开,晕得整个房间都是淡淡的暖黄。
人的脸在最亮的灯后如锅底一般黑,一时半会儿,祢春根本看不清眼前这人是谁。
“舍得回来了?”一个人声响起,随后,大片清绿与粉白拼接的衣裙映入祢春眼底。
这声线和祢春很像,只是少了江湖气,更加淡然,透着一股子无欲无求。非常好听的声音。
祢春蓦地睁大双眼。
随着视野的展开,一间不大不小的居室落在祢春眼中,这里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小桌下铺着一张稍显毛躁的羊绒毯,小桌上摆着小杯小碗,有一碗口旁还附带着一朵梨花,花朵形状圆润标准,淡淡清香配合茶香沁人心脾。
所有事物倒映在祢春的瞳孔中,印出浅浅一层虚影,最后随着双目的颤动晃成一滩水。
衣着莲藕粉裙的女人懒散地将手臂垂靠在椅子的把手旁,面容虽上了年纪但依旧保持着一颗童心,她手心躺着几段被编在一起的藤条,膝盖曲着,眉心也死死皱着,快能夹死一只苍蝇了。
祢春视线向下移,捕捉到女人红通通的手心和带着老茧的指腹,叹了一口气,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娘,你怎么又玩起这个了。”
祢阴哼笑一声,斜眼瞥她,故意变了个调子道:“某人跑别人家一待就是好几天,估计快忘了我这个娘了,没人陪你娘我说话,你娘我只能耍耍小时候爱讨的乐子了。”
祢春登时耷拉下眼皮,低声道:“我哪有一走好几天。”她刚说完,一拳头就朝她头顶上狠狠砸下来。祢春也不是傻的,几乎是在祢阴刚挥出拳头那刹那就立马跳了起来,连连后退,蹲到了毛毯子上。
“小兔崽子跑的倒是快。”
祢春擦擦鼻尖,得意洋洋地笑了几声,然后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蹿饭桌旁去了:“爹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你爹我要饿死你。”
一个书生气十足的男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冲祢春扬了扬下巴。
祢春缩起脖子,下巴隐在衣领里,她盯着面前的两位老人家,知道自己在外那身本事再如何神通广大呼风唤雨,回了家依旧毫无伸展之地,若有所思一会儿,身子一晃,跳到娘和爹中间,拉了拉腰带,对着两位恭敬地拜了一拜,作了个揖.
祢阴脸上闪过一阵雷雨,“咔嚓”两下捏碎了手心的藤条:“呦,出门了之后没学会点啥本事倒是把江湖上那套弯弯绕绕给搞明白了是吧?都会对你娘我行礼了。”
祢春简直是冤枉死了,她“啊”了一声,呆愣的神色把她爹惹得捧腹大笑,两手掂着的热饼子都快滚毯子上去了。
“娘,我这是想给您二位赔罪啊,我哪里搞江湖那套了。”祢春说完,又噗通一下倒地上,形象滑稽地给这个磕下头,给那个磕下头,看的她身旁那二老牙直酸,这下想打她的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祢阴忍不住了,扔了手里的藤条就朝祢春身上扑,惊的祢春原地弹跳起身跑向老爹身后,两位原地玩起了老鹰捉小鸡,还玩的有滋有味。老爹眼一转,很有眼色地把饼子扔到了桌上,极力配合着她们,充当起一位合格的鸡妈妈。
场面一时乱了套,祢春躲祢阴时不慎踩到了藤条,说真的,这藤条的脚感着实不好,让她无端想起一些个甲壳坚硬的长虫,脑子一旦开始幻想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祢春嘴角抽了两下,膈应地将藤条一脚踢出五米远。
她力气大,踢的藤条越滚越远,越滚越远,直至触碰到某条线,某个看不清具体在哪的边界时倏然一空,彻底消失。
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而远处嬉笑打闹的三个人,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祢春这一脚把自己给踢悬空了,她腰部在半空停留了仅仅一两秒,就狼狈地摔到祢阴怀里,祢阴怕她摔出事,顺着她的力道歪了下去,两人齐齐倒在毛毯子上。
这一摔其实不全是失误,祢春那么大一个人,出门历练那么多年,不会一点真功夫学不到,合理地控制自己的腿脚其实是信手拈来。
是她自己想摔的,是她自愿要摔的。摔了还能被娘亲亲手接住,多好。
祢春感受着从祢阴身上发散的热度和暖香,不禁往前凑了凑,深深环住了她的后背,她将侧脸紧紧贴在祢阴的肩膀上,不算太好的料子磨蹭的皮肤发红发痒,如此祢春还是拼了命地朝祢阴怀里钻。
祢阴绵长的呼吸声响在她头顶,祢春闭着眼睛,道:“我不该置气跑出去好几天,我不该惹您和爹生气的。”
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祢春没听清他说了点什么,反正温温吞吞的,听着挺叫人安心。
“好了好了,起来吧,我早原谅你了……”祢阴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震在祢春耳畔,可再如何温情再如何让人留恋,祢春都深知既和幻境输赢已定胜负已分就不该继续沉沦,毁在这一切上。
祢春黝黑的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和神智,她淡淡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祢春抬头,送与“娘亲”一个温柔缱绻的眼神,然后用力一挣,劲瘦的身形似飘渺的烟一般闪到了墙边。
再回头看,那二老脸上哪还有原先令人可亲的笑意,幻境天翻地覆,将人溺死的爱意化为了扎向亲人最冷冽的刀光。
祢阴保持着那个将人搂进怀中的姿势一动不动,双臂腾空抱着空气,她微微颤抖着,像在极力抑制着什么,而在她连接着手掌的五指间,挂着一把尖锐锋利可在瞬息间就将人割喉的刀。
昏黄的灯光晕在她疯狂嗜血的面庞上,非但没有减去让人后脊发麻的浓重森然,反而将那抹诡异一圈一圈增大扩散。
粉绿拼接的衣裙满是肮脏的污血,掩在黑而浓密长发下的脸向下滴落着泪珠,晶莹而又带着令人忘却不掉的光泽,祢春漠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无表情看向自己的爹。
只有一滩碎肉。
祢春愣了一下,而后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爹的死因。回忆还未展开,心头就猛烈狂跳起来,将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牢牢焊在胸腔。
她再次看向祢阴。
颜色鲜妍的衣服被蒙上了一片灰尘,血迹从她的口中流出,在她头边,大滩褐色血迹直将整块毛毯染脏,祢阴身体僵直,安静地躺在地板上。
屋子渐渐暗了下去,灯光减小减小再减小,最后只剩豆大的微弱光芒还亮在祢春周遭。
祢春翕张着嘴,缓缓吸气吐气,许久过后,她闭上嘴,转身离开了。临走前,她再次朝屋中放置梨花的地方看去。
多亏了它,让她陷在美好的危境中仍能保持最后的一分微乎其微的警惕心,让她在最关键的时刻挣脱出幻境为她亲身打造的特制美梦,一辈子或许都醒不过来的那种。
祢春没有继续往前走,身后的幻境已然消失,而前方等待她的不知还有几个。
每次入幻境前无论怎么顽强抵抗,再踏进结界后的那一秒就会失去清明和理智吗?那这幻境是相当厉害了,想到这,祢春晃了晃脑子,太阳穴轻微的不适目前而言对她来说是个好事,疼痛不会麻醉她,只会挑某个时刻给她猛烈一击。正好,帮忙把她给捞出去。
问出的那个问题找到了答案。
祢春或许知道自己是何时着了道,又是何时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往回看,只看到一片黑暗。
那片梨花,那片靠在茶杯旁重击她内心的梨花。
她家旁种着梨花树,所以当初被秋大仙抛橄榄枝时也相当自愿入宫,如果那时秋大仙没有提议收她为学生,祢春也不会离开,因为她就是奔着这里的梨花树来的。
朵朵盛放,还不受季节影响,出了寒极宫,便再无此风景了。
时至今日,梨花帮了她的忙,寒极宫帮了她的忙。祢春想到这,不知为何,一股酸意直往鼻子里涌,整的她抓耳挠腮,明明身边没人,还是有点羞赧。
她往前踏了一步,轻声道出一句“娘,爹。我走了。”然后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越走越远。
既然从一开始脱离幻境控制的方法就没有,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任何局都有的解,就像那片梨花。祢春这么想后,登时悠闲了起来,都有闲心去想霍邈了。
霍邈会遇到何幻境?会在幻境中看到她吗?
祢春把脸卡在虎口处,甚是自恋地这么想着,可能她自己也清楚自己这些小心思有多么离谱,刚才那些念头蹦出来没多久后就烟消云散了。
她清醒后,站在原地呆滞了数秒,回过神来毫不留情地朝自己脑瓜子打了一拳,直打的脑门嗡嗡响才收手了。
这人念叨着“我一定是疯了”,完了同手同脚地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