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亚科夫,醒醒。”尤比摇晃他沉重的肩膀,“你去参加婚礼吗?”
什么婚礼?亚科夫累极了,困得睁不开眼睛。尤比冰冷的手指从他的肩膀滑下,又沿着他的眉骨缓缓地捋,像非要将那些积年累月的凶恶皱纹全捋平,非要把他杂乱野蛮的眉毛一根根理顺。骑士抓住那只胡作非为的手塞进温暖的怀里,懒懒应了一声。
“你累了吧?”尤比放轻声音,“我知道你昨晚又睡不着觉…我也可以只和舒梅尔去,用不着你。”
“不行。”亚科夫的口齿终于清晰了,“我现在就起来。”
“你不去也行的。”尤比却又按住他,“你已经打了一大战,该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和舒梅尔就好。”
“我不将士兵带去,伊贝林的男爵会惹你麻烦。”
“别担心这个。”尤比笑了,“你知道新郎和新娘是谁吗?”
那关军队和卢德城的归属什么事?亚科夫混沌地想了一会。他的眼皮像坠着铁块一样沉,脑子仍像泡在梦境里。“是谁?”他闭着眼睛问。
“你瞧,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担心。”尤比的声音模模糊糊,“国王将老国王的遗孀嫁给伊贝林的贝里昂了。你还记得她吗?我们曾在君士坦丁堡见过的那耶路撒冷王后,她姓科穆宁,是拜占庭公主,当初还为你入骑士团的事出过一力。”
这些复杂又繁琐的名字终于使亚科夫清醒了些,在纷乱的记忆中找到当初被安比奇亚骗去的那场奢华宴会,想起当初自己执拗又偏执的模样。他睁开眼睛,尤比闯进他的视线——吸血鬼已裹好头巾,戴着面纱,身体与头脸被黑红色的丝绸盖得严实,只一双画着锑粉眼线的大眼睛盯着他打量。阳光在他面纱外坠着的黄金饰品上闪着刺眼又危险的光。
“…他们结婚关你我什么事?”亚科夫扶着疼痛的脑袋从床铺上爬起来。
“卢德城归伊贝林男爵,伊贝林男爵要和姓科穆宁的国王遗孀结婚,而我们正是应了罗马皇帝的许才来这。”守在门口的舒梅尔开了口。
亚科夫移目过去,发现犹太人已穿上一身镶金丝的精美华服,挺直了腰背,看上去简直像个家财万贯的大放贷人或族长,而不像曾经那落魄又精明的画家了——“为了罗马人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所有圣地的贵族不得不允我们在这,除非他们真想和拜占庭翻脸不成。”他捋着自己的小胡子惬意地咂嘴。
亚科夫真不愿一大早刚醒来就思考这些绕弯的事。“…是那得麻风病的国王这样安排?”他忍不住问,“他为了我们?”
话惹得尤比不好意思,舒梅尔也哈哈大笑。“你有时候真有幽默天赋。”舒梅尔整理着两只宽袖,“怎么可能是为了我们?”
“那是怎么回事?”亚科夫又盯着尤比的脸问。
“…你还记得西比拉公主吧?自从她的丈夫威廉长剑死了,谁娶了她就能做下一任耶路撒冷国王。”尤比腼腆地低着头,“伊贝林的男爵本想向公主求亲,为自己邀战功。可公主还有遗腹子,按教律,需守寡一年零一天才行…于是国王退求其次,才将老国王的科穆宁王后嫁给他弟弟,因王后也有一个小公主可继承圣地呢。”
“一年零一天。”舒梅尔背着手点头,“如果我们晚来几个月,一切就来不及了。”
“这都是借口。”亚科夫却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国王真愿让伊贝林的人继承圣地,哪在乎寡妇守寡的期限?”
“无论是借口还是运气,机会总留给我们了。”舒梅尔也不反驳,“只准备做得充足的勇武者才抓得住命运的馈赠。”
亚科夫把这话当作是夸奖,可又觉得哪里品不出的别扭又奇怪。他犹豫着靠在床头的软垫上起身,费力地挪动手臂腿脚。然而,尤比的掌心顶在他胸口刻印的位置,只轻轻搡了一下,就叫他顺从地躺回柔软的床铺中。
“你做了这么多,努力了这么久。”吸血鬼甜蜜地安慰他,“休息吧!该是你享受的时候了!”
软床实在太舒服了,亚科夫想,该是鹅绒填的,又裹了光滑的丝绸。他的精神被安抚着放松下来,竟头一次细细感受这些奢华触感。他想起过去许多个落魄严酷的夜晚,他曾睡在冰冷的稻草堆与篝火边,枕着冬天的河流听冰盖解冻的声音。尤比细嫩的手又来回地摸他脸上胡须,温柔得像对待最可爱的恋人那般。亚科夫忽然意识到:自己已走到这一步来,似乎的确得以放松喘息了。
“…若我不去,你们带上达乌德。”他重新闭上眼睛前不忘嘱托一句,“让他带走我一半的士兵,把那柄大马士革钢的小刀给他作信物。”
“好。”
“还有那叶萨乌的事…血奴的事。”亚科夫阖着眼睛,“你要小心。”
“我都知道,亚科夫,不用担心。”尤比凉爽的手掌盖住亚科夫的眼窝,“睡吧,什么也别想了。”
骑士一直奢侈地睡到下午才又醒过来。他感到精神抖擞,仿佛命运早欠他这样一场深重惬意的睡眠,至今终于还于他手,简直令人感慨万千,扬眉吐气。
他披了身画红十字的简朴袍子,从卧房走出。他们暂且住在教堂边上的修道院里,修士们收拾出院落中最好的区域给新来的领主,让所有斋戒守贞的规矩都在这不得已地失效着。见他醒了,尤比新进的奴隶们从门洞中鱼贯而出,为他端上撒有百里香的发酵饼、烤茄子与橄榄油煎鸡肉,又倒了种乳白浑浊的酒液,泛着茴香的香气。
“这是什么?”骑士问。
“这叫‘狮子奶’。”奴隶毕恭毕敬地低着头,“是勇士才能喝的酒。”
□□不是都禁酒吗?亚科夫端详着新奴隶的脸——大多有属于撒拉逊人的深色皮肤与浓眉深眼。他端起那杯酒抿了一口,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惬意地淌下去,可他立刻放下杯子。
“这酒太烈。”亚科夫克制地推开酒壶,“我不该喝。”
婚礼在纳布卢斯举行。尤比带着人马赴宴要用三天,归来又要用三天——若换作旁人,也许当这算假期用作休息,可亚科夫眼里尽是要做的事。
第一日,他将这座小小的城逛了几遍,用脚步丈量每条街道的长度,在心中记下每个棚屋的位置。原先掌管这座城市的主教跟在他身边,怯懦地回答他每个问题。
“你叫什么?”亚科夫攥着剑鞘问,“从哪来?”
“我名为多米尼科。”主教躬背颔首,“我从比萨调来这做主教。”
“怪不得你讲话有意大利口音。”亚科夫随意地敲打大厅的砖瓦,“教堂里画的圣人是谁?”
“是圣乔治,大人。”多米尼科主教说,“是位殉道的武圣人。他生在这,葬在这。”
亚科夫一点也懒得听这些晦涩的宗教故事。“这圣人有名吗?”他又问,“来这朝圣的人一年能有多少?”
“不算特别有名。”主教被他世俗又势利的模样惹得沮丧,“来这朝圣的人也没有很多…”
亚科夫没回应他,只轻轻挑了挑眉毛又皱下去。“除了殉道还有什么?”他又指着祭桌后的镶嵌画问,“既然是位武圣人,他打过谁,有什么本领?”
多米尼科主教为难地抿起嘴唇。“有个传说,说他曾屠杀恶龙,拯救少女…”他怯怯道,“那和基督没太大关系,是人们胡编的…”
“该多给来朝圣的法兰克人讲他屠龙的事,少讲殉道的事。”亚科夫打断他,“人们爱听什么就给他们讲什么。朝圣的人越多,金币才越多。”
他身边的主教显然还想说些什么,却瘪着嘴再没说出来。
第二日,亚科夫去马厩里看望自己的老马——自从在君士坦丁堡的大竞技场受了伤,这匹枣红色的诺曼马被他一路带到耶路撒冷养伤,花了很大价钱。现在看来,曾经的伤病焉知非福,倒免了叫它在山坡上战死的悲惨命运。这多是矮个的突厥马与阿拉伯马,被他骑上一个月就肉眼可见瘦下来,总要轮换着用。不是高大的诺曼马就不行的,亚科夫想。
亚科夫最后一次检查了它的伤痕,发现那愈合良好。他拍拍乖顺的马背,翻身跃上去,从城门离开绕行巡视四周村庄,又丈量从这到隔壁拉姆雷的距离——那是伊贝林的领地。那的领主兄弟也去了纳布卢斯参加婚礼,现在城中短暂地安宁着,并不介意亚科夫的虎视眈眈与森严戒备。
骑士带着几人策马沿着堡垒的墙根走,见到些先前不被允许进城的□□与犹太人。“让我们平日也能进城礼拜吧,大人。”他们对亚科夫身上的红十字感到恐惧戒备,却依旧恳求着,“城内的清真寺和犹太教堂关门许久了。”“这是我的故乡,大人,将我的祖宅还给我吧。”
亚科夫想起自己夜里入榻的修道院,它的房檐与墙脚貌似就镶着东方风情的砖瓦——□□的美学向来鄙弃具象的人像与动物,钟爱规整繁复的几何花草形状,与基督徒的审美大相径庭;他又想起圣乔治教堂的南边貌似真有一座六芒星形状的古井,已长了杂草被砖石堵死,泉眼也枯了。“走开,别围在马前面!”可他只赶走这些异教徒,“城主不在,有事等他回来再去请愿,现在没法处理!”
沙漠的冬天阴冷刺骨,寒意透过他的罩袍和锁子甲渗进皮肉与骨髓,将头巾与披风裹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第三日,亚科夫朝蒙吉萨——那前日惨烈的战场上去。马跑了半日,他于午后太阳最高时到了。
原是战场的山上正修着一座新的修道院——那麻风国王为了纪念这场奇迹般以少胜多的战役,为基督献上了感激的礼物。亚科夫将马栓好,短暂歇了一会,决定摘了铁手套,撸起袖子扎起头巾,钻进工人与农民的队伍中帮着做修墙的活。这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中尚有人记得的才有资格被认了尸首安葬起来,剩下的,要么是和所有熟识的人一同归天,要么是背井离乡随东征来这的朝圣者;再或者,是萨拉丁带来的□□和南非奴隶,本就没资格安葬。亚科夫想,就当这纪念圣人的大修道院是所有人的墓碑好了,砖土下本就是他们的尸骨。
终于,他无法抑制地回忆起桑乔的圆脸。
他那西班牙同袍的墓就在修道院旁。等到夕阳西下,亚科夫停下工作的手,牵了马向山上的墓地去。
桑乔的墓上刻着的短短几行字:他的姓氏与名字、家乡托莱多、与圣殿骑士的箴言。那些弯弯扭扭的字母正在夕阳中逐渐晦暗。这根本没法概括桑乔是个怎样的人,亚科夫腹诽着,后来者再没机会了解他愚蠢可笑的本性,只能当他是个虔诚的、慷慨就义的、从西班牙远道而来殉道的圣殿骑士罢了——就像舒梅尔嘴里说的,千万个宗教疯子中区区的一个一般。
他坐到墓前,沉思着凝视这块划着十字架的冰冷碑石。
血奴不得已思考起那不可回避的问题:要是他当初没有反驳尤比的提议,要是在战前他真允了吸血鬼,将同袍变成和他一样的、无坚不摧的怪物…事情会有何不同?桑乔会如何看待这些真正的鬼神怪力?这与圣洁的信仰、万能的神明究竟有何区别?
这能实现他那天真又遥远的梦想——能叫圣地也变得像曾经的托莱多一般,让所有人放下嫌隙,和平地生活在一起吗?
风卷着沙土打亚科夫的背,落日又将那晒得暖烘烘的。他悲哀地发现,一细细思考这问题,胸口的刻印就像锁链般缠着他的心脏疼。亚科夫明白这是为什么:非要是尤比,不能是别人?他那稚嫩又愚蠢的主人哪里肩负得来这种可怕责任,哪里经得起叩问内心的善良质疑,哪里思考得来这千万人千万年无从追寻的答案?可他又忍不住想:要不是尤比就不行的。要不是尤比,旁人哪肯屈尊体味这些痛楚,哪肯坚强地胸怀洞明,哪肯听他的话?
“做我的奴隶也不行吗?”亚科夫想起尤比曾这样问他。他忍着痛细细思量,做尤比的血奴真那样不堪吗?若是能使桑乔的性命得救,能使舒梅尔的双眼重返光明,能使流离失所的努克得栖身之地,能使迷茫彷徨的达乌德寻得信标…权力真是如此不堪的事吗?罪责究竟在权力本身,还是在手握权力之人——还是说,正在他自己身上负着?
这些滑坡的想法舒适又堕落,就像顺着身体的重量躺回床垫上一般自然,却不能使刻印停止疼痛。亚科夫用手掌按住自己心脏的位置。这疼痛简直蛮不讲理,感性又荒谬!他在脑海中寻找一切蛛丝马迹,想填补一切漏洞,想说服这疼痛停止下来。
他的余光瞥到山坡边的小路——那站着个与他相似至极的牵着马的遥远人影:一个圣殿骑士,金发蓝眼,身材魁梧,腰间挂着一柄镶红宝石的长剑,立在沙尘滚滚的地上。
亚科夫像梦醒一般眯着眼睛起身,扯下头巾凝望那身影。那人也镜子般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