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取一把拇指粗的穗株草，切碎，包在布里，与雨水芋的粉汤同煮。煮至青蓝色，置于‘宁静之火’暖岩下熏蒸取雾。借用雾蜡封固术，将雾固着为晶石态，此时为黄绿色，又称金叶色——”

正在讲述这一虚晄烂炫的过程的人是负责教管的老厨师。

风灯头戴金色手帕帽，站在一干学徒之中。

他们的衬衫领口都用细带子系得又紧又平整。

“——用烤火蘑卷的油将贝糯花穗炒熟后，置于‘尖锐炊烟’暖岩下。烘烤至干燥。干燥花穗与金叶色雾蜡各自储存。至春季，歌啸节前二十天左右，取雾蜡块和花穗一比二十混合，加水，以‘宁静之火’慢煮……”

这是商庚城里的一个饭店。

风灯在这里学着当一个厨子。

准确来讲，她其实只是来想来打杂。

住在丰饶的金色乡下，在安闲的云彩和河水之间，总是会不间断地想起那些过往的担忧、伤感与遗憾。

风灯想从回忆的迷宫中逃开。

其实，她拥有的不止是那一世的记忆。

她还记得，在异星照耀的别处，由金色叶片构成身体的翼龙突破灯笼海一飞冲天。

透明的列车在星空间的栈桥上倒悬而过。

深海的鲸鱼骨架里附着着白茧形状的小屋，她曾在那里老死。

逝去时整个身体都变成坚硬的纯白，冰棱从手背透出来的一瞬间，她就彻底断了气……

还有一次，她站在某处的街边小铺，准备买些贡品来祭奠早逝的丈夫。

一站就是两万年。

已演化得只剩口鼻没有眉眼的后代从她身边走过，赠给她两声甜美空洞的大笑……

（2）

“总算是忙完啦。”

有着金色双眼和红鼻头的罗辛族男孩贝甫瑞，风灯的又一位朋友，边摘手套边大声叹气。

“累都快累死了。眼睛也快看不清东西了。我非要去夜市找点吃的不可。”

夜市？

确实，现在已经是午夜了。

风灯也摘手套。

已经熏了一下午穗株花穗饭了。

“我要走啦。”贝甫瑞说，“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风灯回答，“我要早睡觉。”

但她其实并不想早睡觉。

只不过，连续好几个钟头全神贯注地忙活和煮饭有关的事，没顾得上回忆往昔。

竟然感觉有些空虚和干涸。

离开饭店后，风灯走向街对面的宿舍。那是饭店的人给他们安排的住处。

带套房的单间。

在今天看来好得不可思议的条件，在那时的星幔之地唾手可得。

风灯拧开从饭店带回来的酒。

蒲苍新酿。

她喝不了太多，但今晚的星空很好看。

很适合回忆往昔。

真是奇怪。

本是为了逃避回忆才离开村子，结果还是找了个地方继续回忆。

然而，今晚的星空是站在繁华都市看见的星空。

星星的轮廓变得模糊，还有好多消隐不见。

夜空始终没有真正全然展现，总是蒙在一层来自近地面的光雾中。

蓝白色的光雾，就像雪山。

（3）

风灯回忆着作为散骑士的那一世，在雪山下度过的童年。

碎银子般的童年。

整个回忆的色调都随着离开雪山、定居原野而变得沉重悲怆。

在那渐趋铁灰色的大地和日积月累的如堡垒般的云翳之间，那位旷野散骑士护送了许多商人、旅者和不幸的流浪族群。

那个年代一点也不太平。喜好和平的温顺生命要想穿过荒原，得警惕诸多阴影中的种族的觊觎。

多么光辉的岁月……他和一干年事参差、血缘各异的人类战士，像守护神一样在荒原上守护着这样的人群。

他期待这样的岁月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随后的几十年间，阴影吞噬光明的国度，战争、灾难和幽魂鬼怪侵蚀如诗如画的乡土。

昔日山明水香，只剩焦土与血腥。

途径拉厄塔荒原的旅人越来越少。

他也渐趋暮年。

随着旅人数量的减少，拉厄塔荒原似乎也不需要散骑士了。

身边剩下的散骑士朋友也越来越少。

有的战死在守护别人的疆场，有的放弃了事业和故土，退居到尚未被战火侵蚀的地带。

可是，他已几乎将整个人生都奉献给这一事业。

如果不再当散骑士，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

（4）

不过，还是有那么几个年轻人和他一起，固执地徘徊在荒原下，直到——他们来到。

他们是北方来的女王阿莱芙的最初追随者。

他们像所有最平凡最常见的旅人一样出现在拉厄塔荒原的边缘，驱赶着如云的座驾兽，悉心照护大批行李，背对灰色的云和褐色的土匍匐前行。

那一帮人究竟是不是如今星幔之地的人们的先祖？那一位“阿莱芙大人”究竟是不是创造了如今星幔之地的那位神灵？

风灯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相比于那些驰骋在荒原的光辉荣耀的青春年华，老迈而渐趋衰颓的体验所带来的痛苦是那样深沉。

此外，相比于护送那位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女领主并眼看着她一天强盛过一天的美丽岁月，在无边海岛上骤然找上他并使他的旅程戛然而止的死亡，又是那样面目可憎。

这一切加起来，在数不清的其他前世的记忆面前，又显得十分无谓和徒然。

就算曾经光辉卓越，就算遍历世间，那又怎样呢？

反正这一切终将会过去。

而且，是很快地过去。

活着的时日是一个又一个转瞬即逝的泡沫。已被建立起来的任何辉煌和稳固只要轻轻的一阵风就会消散。死亡的永恒很快就会追上来，抹消一切痕迹和意义。

莫名其妙地背着这么多的这类回忆。

风灯认为，自己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快乐起来了。

（5）

每个金子般的黎明都会化成一阵轻烟，每个嬉笑着的伙伴都会成为历史中的一个古人，锅灶上的每一顿饭都会重归土地，灿烂的生命只是死亡和死亡间歇的一小段被光照亮的时光。

风灯不知该向谁倾诉这些认知带给她的空虚感和庞大的悲怆。

即便在最幸福的时刻，她也能听到死亡迫近的声音。

她当然听不到确切的距离，不知道自己离死亡有多远，一年，十年，还是一百年。

但它肯定会来的，很快就会来的，既是一百年也是很快，相比她拥有的成万上亿年的记忆来说。

活着就像一场美梦，一场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照理说，一个活过这么多辈子的人应该早就习惯这种事了吧？

可风灯从来都没有习惯“死去”这件事。

她不想看着面庞染上灰尘的颜色，不想看着生命之土冰冷下来。

即便经历过千万次，也不想面对它。

在这样的恐惧下，“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在不情不愿的倒计时。

也不能说这样地活着是毫无意义的。

风灯知道，自己这一轮活着，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为了等一个人。

一个自己在做散骑士的那一世以及此前此后的生生世世都从没见过的人。